四:母子君臣 十

一連三天,除了大婚禮成,加恩王公及內廷行走諸臣,頒發了四道上諭以外,皇太后與皇帝都不曾召見臣工。皇帝依舊每天侍奉慈禧太后在漱芳齋聽戲,皇后與瑾珍兩嬪,亦依舊各處深宮,要等二月初二,皇后朝見了皇太后,才能到各處走動。

翊坤宮的兩姊妹,一直沒有見過皇帝。珍嬪還在待年,瑾嬪亦未能與皇帝同圓好夢。王得壽倒是每天都懸著心在等待,怕皇帝會突然駕臨。這樣到了月底,估量皇帝在這三天之中,是決不會到翊坤宮來了,因為歸政大典期前,皇帝親祭社稷壇,必須齋戒三天,獨居毓慶宮西的齋宮,決不能召幸妃嬪。

那知就在這一天宮門將要下鑰之時,敬事房總管匆匆趕了來通知:皇帝駕臨翊坤宮,瑾嬪和珍嬪大妝朝見。

這一下讓王得壽慌了手腳,一面稟報兩位主子,一面傳召宮女,伺候大妝。先穿香色龍紋朝袍,再穿下幅「八寶立水」,兩肩前後繡正龍的朝褂,披上金約,掛上珊瑚朝珠,最後戴上朱緯薰貂,滿鑲珠寶的朝冠,另外還要配上各項首飾。

手忙腳亂地剛剛穿戴整齊,已聽見宮門外有「起——起——」的響聲,知道皇帝快到了。

「趕緊吧!」瑾嬪慌張地問,「我的手絹兒呢?」

「不慌,不慌!」最年長的那宮女,名叫翠喜,見多識廣,比較從容,「來得及,來得及!」

果然來得及。因為皇帝駕臨,有一定的儀注,嘴裡不斷發出「起——起——」聲響,警告閒人迴避的是敬事房的太監,在他後面二三十步遠是兩名總管太監,並排走在兩側,任務是察看道路,有甚麼不妥之處,可以及早戒備。

然後,又隔一二十步遠,才是皇帝的軟轎,走得極慢。所以等先行的敬事房太監到了翊坤宮,瑾珍兩嬪出迎,也還不遲。

這是第一次覲見皇帝,依照正式的儀注,得在宮門跪接,同時應該報名。等皇帝軟轎進宮,方始跟隨在後,進入正殿朝見。

行過三跪九叩的大禮,只聽皇帝說道:「起來吧!」

「是!」瑾嬪答應一聲,站起身來,珍嬪跟著姐姐一起行動,只比她姐姐膽大,站起身子,大大方方地看了皇帝一眼。

反而是皇帝,倒有些靦腆,不由自主地將視線往旁邊一避,這樣也就自然而然地看到了瑾嬪。

瑾嬪端莊大方,而且謹守禮法,此時垂著手也垂著眼,因此能讓皇帝從容平視。不能只看不說話,皇帝問道:「你住在那兒?」

「奴才住東廂慶雲齋。」

「喔!」皇帝說道,「皇太后前年在那裏住過。」

前年因為修理儲秀宮,慈禧太后一度移居於此,住雖不久,事先一樣大事修葺,珍嬪便即說道:「怪不得,東廂比西廂新得多了。」

這很平常的一句話,在此時此地便覺得不平常。宮中規制嚴格,尤其是在皇太后、皇帝面前,決不能胡亂答話,而珍嬪竟彷彿是在自己家裏那樣,想到就說,毫無忌憚,以致瑾嬪不安,下人詫異,而皇帝卻有新奇之感。

「這樣說,」皇帝看著珍嬪問,「你是住西廂?」

「是!奴才住西廂道德堂。」

「翊坤宮倒來過好幾回,從沒有到過道德堂,我上你那裏看看去。」

「是!」珍嬪答應著,「奴才領路。」

照規矩,該由王得壽側著身子領路,而珍嬪以意為之,不循法度,卻拿她無可奈何。因為皇帝並沒有發話,同時她做得那麼自然,瀟瀟灑灑地,不即不離的行動,並不能使人覺得她不對。

就這一下,將那些刻板的規矩都打破了。王香和王得壽還有敬事房的太監,全不知道該怎麼辦?跟到道德堂院子裏,都站住了腳,眼看珍嬪在前,皇帝居中,瑾嬪在後,陸陸續續進了屋子,打門簾的宮女,將棉門簾一放,內外隔絕,只有守在外面待命的份兒了。

而皇帝卻覺得很舒服,他是第一次擺脫了寸步不離左右的那些執事太監,有著解除了束縛的輕鬆之感,很隨便地就坐了下來。

「皇上請上坐!」珍嬪請個安說。

上面是炕床,宜於躺而不宜於坐,坐著兩面臨空,不如在椅子上靠著舒服,皇帝便即笑道:「就這兒很好。你倒碗茶我喝!」

皇帝到那裏都帶著專用的茶具,當初防微杜漸,恐怕有人下毒,所以派專人伺候,久而久之,形成規制,太監宮女無不清楚。因此,有宮女便待傳諭「進茶」,卻為皇帝攔住了。

「別叫他們!」皇帝對那宮女說,「把你們主子喝的茶,倒一碗我喝!」

「奴才喝的是菊花茶。」珍嬪答說,「只怕皇上喝不慣。」

「菊花茶消食敗火,很好。」

於是珍嬪親自去泡了一碗菊花茶,捧到皇帝面前。滾水新沏,茶還燙得很,口渴的皇帝卻有些忍不得了。

「太燙!有涼一點兒的沒有?」

「涼的是奴才喝殘了的,可不敢進給皇上。要不——,」珍嬪用手指扶著太陽穴,偏著頭想了一下,然後一掀眉說,「有了,對一點兒蜜水吧!」

語音清脆,真有嚦嚦鶯聲之感,加上她那嬌憨的神情,皇帝未曾飲蜜,便已甜到心頭。而珍嬪卻不待他置可否,已經扭轉腰肢,捧來一個青花小瓷缸,裡面是調淡了的蜜水。這時瑾嬪也幫著動手,逼出蓋碗中的茶汁,對上三分之一的蜜水,珍嬪接了過來,抽手絹拭淨杯沿的茶漬,方始雙手捧上。

「挺香的!」皇帝喝了一口,又喝一口,接連不斷地,很快地喝了一半,「回頭你說給他們,以後也照這個樣子伺候菊花茶。」

「是!」瑾珍姐妹同聲答應。

「去年我嗓子不舒服,也喝菊花茶,覺得不如這個好。」

「這菊花是杭州來的。」

「喔,」皇帝想到了,「必是長善給你捎來的。是嗎?」

「是。」珍嬪慼然,「是奴才伯父給的。菊花到,出缺的電報也到了。」

「長善可惜!」皇帝安慰她說,「他的兒子很好,志銳是長善的兒子嗎?」

「不是!是奴才大伯父長敬的兒子。」珍嬪答說,「奴才二伯父當廣州將軍的那幾年,志銳一直在廣州讀書。」

「都說長善在廣州的時候,風雅好客,很有些有才氣的,在他那裏。倒是些甚麼人呀?」

「有奴才的老師文廷式,他的才氣最大。」

「是你的老師?」皇帝覺得很新奇似的,轉臉問瑾嬪,「也是你的老師嗎?」

「是。」

皇帝看看她們姊妹倆,十五歲的瑾嬪,已有大人的模樣,十三歲的珍嬪,稚氣多少未脫,不像是肚子裏有墨水的,所以又問:「那姓文的教了你們幾年書?」

「不過一年多。」瑾嬪唯恐皇帝考問,趕緊聲明,「奴才姊妹,不過跟著文先生認幾個字,不敢說是讀書。」

「名師必出高徒,姓文的既有才氣,想來你們的書,一定也讀得很好。」皇帝接下來問:「當時還有些甚麼人?」

「有於式枚,他是廣西人,跟志銳都是光緒六年的翰林。還有梁鼎芬——。」

「喔,梁鼎芬,我知道。是參李鴻章的!」

「是。」

「他革職以後,在幹甚麼?」

「在廣州。張之洞請他在廣雅書院講學。」

「於式枚呢?」

「聽說在北洋幕府裏。」

「姓文的點了翰林沒有?」皇帝想了一下,「姓文的翰林,有個文治,是旗人啊!我記不得漢人有姓文的翰林。」

「他不是翰林,是光緒八年北闈的舉人,中了舉就丁憂,到光緒十二年才會試,沒有考上。」珍嬪很認真地說,「考不上不是他的學問不好,決不是!」

看她那唯恐他人不信的神情,皇帝覺得天真有趣,不由得就笑出聲來,「我知道你那老師是才子。」皇帝是撫慰的語氣,「幾時倒要看看他的文章。」

「奴才這裡有他的詩稿。」

「好啊!拿來我看看!」

珍嬪答應一聲,立刻就去開抽斗,卻又臨事躊躇,最後終於取來薄薄的一個本子,送到皇帝手上。

「啊,是宮詞!」

聽得這一聲,瑾嬪臉上立即顯得不安,但卻無可奈何,她不能從皇帝手上去奪回那個本子,只微微向她妹妹瞪了一眼。

「我帶回去慢慢兒看。」

皇帝起身離去,翊坤宮上上下下,跪送如儀。回進宮來,瑾嬪將珍嬪拉到一邊,悄悄埋怨。

「文先生的宮詞,都是有本事在內的。你怎麼隨隨便便送給皇上看!不怕鬧出事來?」

珍嬪也有些懊悔自己輕率,不過她向來好強,不肯認錯,「皇上很厚道,很體恤人的。」她說,「決不會出亂子。」

「皇上是不會。就怕別人見到了,傳到——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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