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:母子君臣 九

十二月十五,正當一場大雪以後,半夜裏禁城之中起火,地點是在太和殿前的太和門。

太和門九楹三門,一水環縈,上跨石樑五道,就是金水河與金水橋。門內東西廡各三十二楹,迴廊相接,除了體仁閣與宏義閣以外,便是內務府的銀庫、衣庫、緞庫、皮庫、茶庫及武備院貯藏氈毯鞍甲之處。起火就在茶庫,很快地延燒到了太和門西的貞順門。

大內有災,百官都須奔救,一時九城車馬,破雪而來。外城的「水火會」,一批接一批,鳴鑼而至。門外雖有現成的金水河,但為堅冰所封,費了好大的勁,才鑿開一尺厚的冰,而河底的水只有數寸,毫不得力,只有坐視烈焰飛騰,由西而東,燒到太和門,再燒到昭德門。重簷高聳,石欄繚折的太和門,四面是火,只聽嗶嗶剝剝地爆響不斷,眼看著畫棟雕樑,霎時間都化為灰燼,急得內務府大臣福錕,只不斷地頓足大喊:「斷火路,斷火路!」

於是救火的護軍,找到工匠,冒著熾烈的火勢拆掉昭德門東的兩間屋子。屋子大梁凌空而墜,傷了十幾個人,不過火勢終於不致漫延了。在場的王公大臣,相顧喘息,總算可以鬆一口氣。

就這時有兩乘轎子,飛奔而至,轎前有「頂馬」開路。到太和門前,轎子停下,一先一後出來兩個人,鬚眉皆白,前面是恭王,後面是寶鋆。

所有的王公大臣,一齊上前迎接,恭王搖頭嘆息:「驚心動魄,奈何,奈何?」

「這場火來得太不巧了!」寶鋆介面說道,「一開年就是大婚盛典,天子正衙的太和門,燒成這個樣子,太難看了。」

這一說提醒了大家,相顧憂急,竟忘了還在救火,談起如何從速修復太和門的善後事宜?這樣的大工,光是勘估議價、鳩工集材就非數月不辦,如今只有四十天的工夫,看來縱有鬼斧神工,亦難如願。

※※※

外廷計無所出,深宮更為繫念。慈禧太后從半夜裏驚醒以後,一直到下午兩點鐘,得報火路已斷,不至於再蔓延,方始鬆了口氣。

這是件太糟心的事。唯一的安慰是,聽說王公大臣,包括恭王及所有請假不上朝的大員,無不親到火場救災,能急君父之難,都算是有良心的。其次是內外城的「水火會」、步軍統領衙門、神機營、順天府、大興、宛平兩縣的兵丁差役,亦很出力。慈禧太后特別傳旨,發內帑犒賞,兵丁伕役,每人二兩,受傷的每人十兩。因此,皇太后仁慈的頌揚,倒是傳遍了太和門內外。

其次就要查問起火的原因了。這場火起得很奇怪,值班的護軍,在貞慶門東值宿之處烤火,半夜裏,星星一火,竄入柱子的蛀孔中。太和門重修在康熙三十四年,將近兩百年的木柱,不但風燥無比,而且柱中也蛀得空了,所以一點火星,釀成大患。先是悶在柱子中燒,等到發覺,已無法灌救。當然,典守者不得辭其咎,值班的章京及護軍,拿交刑部嚴辦,不在話下。

但是,就拿失職的護軍砍腦袋,亦無補於這一場火所帶來的損失與煩惱。慈禧太后也跟外廷的王公大臣一樣,著急的是大婚期近,如何能將太和門趕快修起來?縱不能盡復舊觀,至少也要將火災的遺跡掩飾得不刺眼才好。

善於窺探意旨的李蓮英,無須慈禧太后開口,就先已想到她必以此為憂,早就問過立山,得到了相當滿意的答覆,隨即奏報:「老佛爺別為這個心煩。到時候准有照式照樣的一座太和門。」

「你又胡說了。」慈禧太后嗔道:「簡直就是說夢話。」

「奴才那敢撒謊?老佛爺倒想想,去年上西陵,一路的行宮,都修得四白落地,跟新的一樣,那不都是趕出來的嗎?」

「啊!」慈禧太后想起來了,「是找裱糊匠搭一座太和門?」

「是!奴才說呢,那裏有瞞得過老佛爺的事?」李蓮英說,「這要找搭棚匠、裱糊匠、紮彩匠,他們有法子,能搭出一座太和門來。」

「行嗎?」慈禧太后還有些疑惑。

「行!」李蓮英斬釘截鐵地答道:「奴才問過立山了,他說一定行!這是多大的事,他沒有把握就敢說滿話了?老佛爺等著瞧吧,到了大喜的日子,準有一座看不出假來的太和門。」

是這樣斬釘截鐵的答覆,慈禧太后不能不信。不過這也只是消滅了她心頭重重憂慮的若干分之一,更大更多的煩惱,即將接二連三地到來。她一想起來就揪心,真怕去觸動這方面的思緒,然而她到底是經過無數大風大浪的,深知躲避不了的煩惱,只有昂起頭來硬頂,所以咬一咬牙,決定自己先作打算。

打算未定以前,先要有一番瞭解,「外頭有甚麼話?」她問李蓮英,「你總聽到了,別瞞我!」

李蓮英也跟慈禧太后同樣地煩惱,同樣地擔心,所不同的是,他多一分希冀之心,總覺得慈禧太后必能從容應付,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。所以此時看到她是有擔當的態度,心頭先已感到安慰。

不過,回奏的措詞,卻須謹慎,既不宜隱瞞真相,也不宜添枝加葉,免得激怒了慈禧太后。有此理解,說話就慢了,「總怨這場火不巧!」他說,「人心本來就有點兒浮動,這場火一起,好像更有話說了。」

「說甚麼?」慈禧太后問:「說我不該在頤和園裝電燈,西苑不該修鐵路?」

「西苑修鐵路,他們倒不敢管,天津到通州的鐵路,都說不該修。」李蓮英說,「有句話,怕老佛爺聽了生氣,奴才不敢說。」

「不要緊,你說好了!」

「說這場火是,是天怒。」

慈禧太后明白,這是半句話,原來那句話,必是由人怨激起天怒,太和門之災,是天意示警。這句話聽來當然刺耳,可是也無須生氣。

「還有呢?」

「還有——,」李蓮英覺得有句話瞞不得,「說是這兩年花費太多了。」

慈禧太后默然。平心靜氣地想一想,修三海、修頤和園、大婚,再加上興辦海軍,花費是忒多了一些,如今重修太和門,又得幾十萬銀子,看來非得收斂不可了。

不過,可怪的是李蓮英居然也這樣說,雖是轉述他人的話,卻不妨看作他自己亦有此想法。這倒不能不問一問:「你說呢?是不是多了一點兒?」

李蓮英原是一種試探。兩大工程,加上總司大婚傳辦事件這個差使,他也「摟」得很不少了。盈滿之懼,時刻縈心,此時特地要試探慈禧太后的意思,果然有收斂之想,也是惜福之道。只不防她有此反問,倒覺得難以回答。

這時候不容他猶豫,更不能惹惱慈禧太后,唯有先作違心之論,「其實也不能算多。」他說,「只為幾件大事擱在一起辦,就顯得花的錢多了。」

這兩句話在慈禧太后覺得很實在,「說得不錯。」她毫不考慮地表示,「先緩一緩吧!等緩過氣來再說。」

「是!」李蓮英答道:「老佛爺聖明。」

「你說給立山,看頤和園未完的工程,有甚麼可以暫緩的?讓他寫個說帖來我看。」慈禧太后又問:「皇帝呢?你聽他說了甚麼沒有?」

皇帝只說過一句話。「早就知道要出事!」此外便只是兩副面孔,在慈禧太后面前,勉強裝出豁達的神情,背轉身立刻就是陰沉抑鬱的臉色,而且不斷地吁氣,彷彿撐胸塞腹,有數不清、理不完的積鬱似的。

那另一副面孔,慈禧太后看不到,而李蓮英是看得到的。可是,他不敢告訴慈禧太后,並且還嚴厲告誡他所管得到的太監,包括「二總管」崔玉貴在內,不準到「老佛爺」面前搬弄口舌,否則重責不饒。因為他看得很清楚,宮中從「東佛爺」暴崩以後,便是「西佛爺」唯我獨尊的局面。維持這個局面最要緊的一件事,便是安靜。倘或無事生非,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,搞得雞犬不寧,那不僅是極傻之事,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罪過。

就因為他是持著這樣的想法,所以也跟榮壽公主一樣,無形中處處衛護著皇帝,這時當然不肯說實話。但如說皇帝一無表示,慈禧太后也未必會信。皇帝親政在即,每天批閱章奏,要拿出辦法來稟命而行,然則對當前這一連串拂逆,豈能默無一言?

李蓮英只有揀能說的說。能說的是國家政事,不能說的是慈禧太后的為了她自己享樂的一切作為,秉持此一宗旨,他這樣答說:「萬歲爺彷彿對修天津到通州的鐵路,不以為然。」

「喔,」慈禧太后很注意地,「他怎麼說?」

「奴才也不十分清楚。看意思是覺得北洋衙門管的事兒太多。」

「修鐵路是七爺上的摺子。」

慈禧太后這話的意思,一下子不容易明白。李蓮英聽到「七爺」跟「萬歲爺」連在一起的事,總是特別小心,想了一下答道:「萬歲爺只聽老佛爺的話,七爺上摺子,也得看他說得對不對?說得不對,萬歲爺不一樣兒的駁回嗎?」

慈禧太后不即答言,臉上卻是欣慰的神情,好半天,才點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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