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:母子君臣 八

「好好兒的,不叫徐延祚看了,」皇帝困惑地問翁同龢:

「這是為甚麼?」

翁同龢也聽說了,是鹿茸上出的毛病。他頗為徐延祚不平,然而也不敢違忤懿旨,唯有默然。

「我的意思,仍舊應該服徐延祚的方子。」皇帝又問:「你今天去不去醇王府?」

「臣無事不去。」

「明天去一趟!」

「是。」

銜命而往的翁同龢,三個月來第一次見到醇王。他的神氣,不如外間所傳的那樣凶險。目光相當平靜,手指能動,說話的聲音很低,舌頭僵硬,有些不聽使喚,但整個神情,只是衰弱,並無「死相」。翁同龢是懂醫道的,心知這就是徐延祚的功效。

「近來好得多了!」翁同龢問道:「王爺看,是服甚麼人的藥見效?」

「我竟不知道是誰的藥好?」

聽得這樣說,翁同龢心裡明白,徐延祚表面上受到尊敬,其實深受排擠,為醇王診脈的不止徐延祚一個,御醫冒了他的功,所以醇王不知道誰的藥有效。

因此,他很見機地,暫且不提徐延祚,只問:「睡得好不好?」

「稍微能睡一會。」

「能不能吃湯飯?」

「吃不多。」

「也——,」翁同龢看著他的腿說:「能起來走動嗎?」

「走動亦不能暢快。」醇王嘆口氣說,「不想一病至此。前一陣子,我自己都絕望了,這兩天好一點。」說著,張口微笑,露出陰森森的一嘴白牙,但精神愉快,卻是顯而可見的。

翁同龢亦很安慰,想了一下,決定照實傳旨:「皇上的意思,仍舊可以服徐延祚的方子。」接著又宛轉地修改了說法:

「請王爺自己斟酌,總以得力者常服為宜,不必拘泥。」

「徐某的方子,實在亦不見效,凌紱曾開了個方子,說是代茶常喝,不知甚麼藥,難吃得很,懶得吃它。」

比較得力的徐延祚、凌紱曾,在醇王口中忽然都說成無足輕重,其故何在?是他親身的感受,還是聽信了讒言?翁同龢不能確知,猜想著是有人進讒的成分居多。這正也就是醇王庸愚之處,而況是在病中,自更偏聽不明。轉念到此,翁同龢覺得不必再多說甚麼了。

常然,他不會將他的想法告訴皇帝,只說醇王自會斟酌服藥,請皇帝不必惦念。過了幾天,慈禧太后帶著皇帝再度起駕視疾,醇王的病勢居然大有起色。這還得歸功於徐延祚,他本人雖被排擠,他的看法卻為御醫所襲用,摒棄涼藥,注重溫補。只是「病來如山倒,病去如抽絲」,一直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起床。

※※※

立後的日子卻是一延再延,要到秋末冬初,才能定局。大家都說,這是慈禧太后體恤未來的後家,因為八旗秀女,一旦被立為後,用鼓吹送回府第,舉家自後父以下,大門外長跪迎接。同時灑掃正室,敬奉皇后居住,父母兄弟姊妹相見,必得肅具衣冠,不得再行家人之禮。而且內有宮女,外有侍衛,親黨上門,稽查甚嚴。說實在話,有女成鳳,榮耀固然榮耀,痛苦也真痛苦,而立後愈早,痛苦愈深。因而慈禧太后不忙著立後,確可以看成一種極大的恩典,只不知這個恩典為誰而施?

未來的皇后出於那家?直到九月裏還看不出來,因為一選再選,到這時候還有三十一名「小妞紐」。九月二十四那天又加復選,地點是在西苑新修,帶些洋式的儀鸞殿,時間是子末丑初。因為每次選看多在上午,慈禧太后要看一看燈下的美人,所以定在深夜。

深宵看起,五鼓方罷,奉懿旨留下十五名。由於有此燈下看美人的一舉,大家都相信慈禧太后為皇帝立後,重在顏色,也因此認為都統桂祥家的二妞,恐怕難得其選。因為慈禧太后的這個內侄女,姿色平庸,儀態亦不見得華貴,若非椒房貴戚,只怕第一次選看就該「撂牌子」。

如果慈禧太后的內侄女被黜,那麼入選的應該是江西巡撫德馨的兩個女兒之一。德家的這兩位小姐艷冠群芳,二小姐更是國色。又因為德馨久任外官,這兩位小姐到過的地方不少,眼界既寬,見識自廣,伶牙俐齒,又佔優勢。然而,亦有人說,德馨的家教不好,那兩位小姐從小被縱容慣了的,有時柳林試馬,有時粉墨登場,不似大家閨秀的樣子,論德不足以正位中宮。

※※※

過了三天,舉行最後一次復選。十五名留下八個,慈禧太后吩咐住在宮內,意思是要仔仔細細考查。這八名秀女之中,除掉桂祥家二妞以外,有兩雙姐妹花,一雙就是德家姐妹,另一雙是長敘的兩個女兒,跟文廷式讀過書,一個十五歲,一個十三歲。

這八名秀女,分住各宮。桂祥的女兒,住在姑母——也就是慈禧太后宮裏,當然為大家另眼看待。

其次是鳳秀的女兒,住在壽康宮她的大姐那裏,她的大姐就是穆宗的慧妃。當年兩宮太后為穆宗立後,發生絕大的暗潮,慈禧太后所屬意的,就是鳳秀的長女。那知穆宗竟順從嫡母慈安太后的意旨,選中了崇綺的女兒阿魯特氏,終於引起倫常之變,穆宗「出天花」夭折,皇后殉節,而慈安太后亦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。鳳秀的長女,先被封為慧妃,光緒即位,以兩宮皇太后之命,封為穆宗敦宜皇貴妃,移居慈寧宮之西的壽康宮。這座宮殿在開國之初,是奉養太皇太后頤攝起居之地,先朝太妃太嬪,亦一起居住,是不折不扣的一個養老院,而敦宜皇貴妃卻還不過三十齣頭。

姐妹相見,敦宜皇貴妃又歡喜、又感傷,想起自己長日淒涼、通宵不寐的歲月,淚如雨下。然而也只得避人飲泣,選秀女,又是為光緒立後,是何等喜事?不能不強自收淚,按照宮中的規矩行事,聽從宮女指點她胞妹如何行禮、如何稱呼、如何答話。她就像素不相識的百生人似的,端起皇貴妃的架子,淡淡地問了幾句話,然後吩咐帶出去吃飯。

各宮妃嬪的伙食,都有自己的「分例」,按月計算,多少斤肉,多少隻雞鴨,自己帶著自己的宮女開小廚房。鳳秀的小女兒這時甚麼身分也沒有,是隨著宮女一起進食,直到宮門下鑰,敦宜皇貴妃方始派人將她的妹妹喚到臥室中來,親自關上房門,轉臉相視,未曾開口,兩行熱淚已滾滾而下。

見此光景,做妹子的心裡發慌,敦宜皇貴妃進宮之時,她還在襁褓之中,這位大姐根本沒有見過,陌生異常,所以愣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麼稱呼。

敦宜皇貴妃知道嚇著了她,便強忍涕淚,拉著她的手問:

「你還記得起我的樣子嗎?」

「記不起了。」

「當然記不起了。」敦宜皇貴妃說,「那時你還沒有滿週歲。唉!一晃十六年了。」

「大姐!」鳳秀的小女兒怯怯地問:「日子過得好嗎?」

一句話又問到敦宜皇貴妃傷心的地方,低聲說道:「阿瑪怎麼這麼糊塗?坑了我一個不夠,為甚麼又把你送了進來?」「奶奶原不肯報名的。阿瑪說,不能不報,不報會受處分,所以報了。」

「哼!這也是阿瑪自己在說。如果不打算巴結,又有甚麼不能規避的?」敦宜皇貴妃問道:「你自己是怎麼個打算呢?」

「我——,」做妹子的遲疑著,無從置答,好半天才說了兩個字:「我怕!」

「難怪你怕,我就不相信有甚麼人過這種日子有個不怕的。」敦宜皇貴妃指著堆了一炕的零零碎碎的綢緞針線說:

「做不完的活兒!一針一針,像刺在心上一樣!」

「這,這是給誰做的呀?」

「孝敬老佛爺。」敦宜皇貴妃說,「也不是我一個,那處都一樣。」

鳳秀的小女兒大惑不解,每一位妃嬪都以女紅孝敬慈禧太后,日日如是,該有多少?「老佛爺穿得了嗎?」她問。

「哼!還不愛穿吶!」敦宜皇貴妃自嘲似地冷笑,「不是這樣兒,日子怎麼打發?小妹,你千萬不能葬送在這兒。」

小妹悚然心驚!但所驚的是她大姐容顏慘淡的神態,卻還不能體會到長年寂寂,長夜漫漫,春雨如淚,秋蟲嚙心的那萬種淒涼的滋味,因而也就不大明白她大姐為何有如此嚴重的語氣。

「別說你選不上,就選上了能當皇后,你以為那日子是人過的嗎?從前的蒙古皇后——。」

剛說到這兒,只聽有人突如其來地重重咳嗽,小妹不明就裏,嚇了一大跳,臉色都變白了。敦宜皇貴妃卻如經慣了似的,住口不語,只苦笑了一下。

「誰啊?」

「是玉順。」敦宜皇貴妃說,「她在窗子外頭『坐夜』」。

「幹嗎這麼咳嗽,倒像是有意的。」

小妹說得不錯。玉順是敦宜皇貴妃的心腹,為人謹慎,深怕隔牆有耳,多言賈禍,所以遇到敦宜皇貴妃發牢騷、說閒話過了分的時候,總是用咳嗽提出警告。

這話她不便跟小妹說破,怕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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