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:母子君臣 七

皇帝面求,臣下奏請,慈禧太后覺得再做作不但無味,而且可能弄巧成拙,因為居然有人以為「親政關係綦重,請飭廷臣會議」,彷彿太后與皇帝之間的大權授受,要由臣下來決定似地。這在慈禧太后認為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。

於是又有一篇煌煌上諭,由軍機處承旨,發交內閣,頒行天下,說皇帝初親大政,決疑定策,不能不遇事提撕,以期妥善。既然王公大臣一再懇求,又「何敢固執一己守經之義,致違天下眾論之公」?決定在皇帝親政後,再訓政三年。至於醇親王曾有附片,在親政期前交卸掌管神機營印鑰差使,現在既已允許訓政,醇王亦當以國事為重,略小節而顧大局,照常經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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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道上諭,讓恭王想起辛酉政變以後,兩宮垂簾,他被封為議政王的詔旨,又是一筆你捧我、我抬你,彼此互利的交易,所不同者,交易的一方,由哥哥換作弟弟。二十五年前塵如夢,恭王攬鏡自顧,鬚眉斑白,瘦骨嶙峋,自覺當年的英氣,再也找不出來了。

相形之下,反不如八十歲的寶鋆,精神矍鑠,恭王嘆口氣說:「我真羨慕你!」

「此山望著那山高。」寶鋆答道:「還有人羨慕你吶!而且此人是你想不到的。」

「誰啊!」

「七爺。」

恭王不作聲。提起醇王,他總有種惘惘不甘之情,不管從那方面看,而且任憑他如何虛心自問,也找不出醇王有那件事勝過自己的?照旁觀的冷眼,榮枯大不相同,都在羨慕醇王,而醇王羨慕自己的又是甚麼?

「七爺最近的身子不好,氣喘、虛弱,每天還非上朝不可。從海軍大兵輪伺候到三海的畫舫,紅是紅極了,忙是忙極了,苦也苦極了!」說罷,寶鋆哈哈大笑。

「他是閒不住的人。」恭王意味深長地說:「經過這一兩年的折騰,他大概知道了,閒即是福。」

「所以說,他要羨慕你。」寶鋆忽然問道:「六爺,你可曾聽說,皇后已經定下了?」

「誰啊?」

「你想呢!」寶鋆又點了一句:「親上加親。」

「莫非是桂祥的女兒?」恭王問道:「是第幾個?」

「自然是二格格。」

「對了!」恭王想起來,桂祥的大女兒跟小女兒,都由慈禧太后指婚,分別許配「老五太爺」綿愉的長孫輔國公載澤與孚王的嗣子貝勒載澍,自然是他的第二個女兒,才有入居中宮的資格。

「我記不起來了。」恭王問道:「長得怎麼樣?」

「長得不怎麼樣!不過聽說是個腳色。這一來,皇上——。」

寶鋆回頭看了一下,將話嚥了回去。

「唉!」恭王搖頭不語,想起穆宗的往事,惻然不歡。

「方家園快成鳳凰窩了!」寶鋆又說,「虧得本朝家法好,如果是在前明,父子兩國丈,還有親王、貝勒、公爵之女婿,這門『皇親』的氣焰還得了。」

「咱們大清的氣數,現在都看方家園的風水了!」

「這話說得妙!」寶鋆撫掌稱賞:「真是雋語。」

「算了吧!但願我是瞎說。」

談到這裡,心情久如槁木的恭王,突然激動了,他說慈禧太后始而不准他在五十萬壽時,隨班祝嘏;繼而又不准他隨扈東陵,連代為求情的醇、惇兩王都碰了釘子,看起來對他是深惡而痛絕之,好像認為連年遭受的外侮,都是他誤國的罪過。持這種看法的,大有其人,亦不能說不對,但是太膚淺了。

「她為甚麼這樣子不念親親之誼?說起來並不是她的本心,她是不得已而出此。」恭王問寶鋆:「你我在一起多年,你總應該有點與眾不同的看法吧?」

這句話將寶鋆問住了,想了好半天答道:「我想是期許過深的緣故。」

「不是,不是!你莫非看到了不肯說?」恭王冷笑著說:「如果她心中還有憚忌之人,此人非別,就是區區。你懂了吧?她為甚麼拒人於千里之外?」

這一下寶鋆自然懂了。慈禧太后不是吝與予恭王以任何恩典,她雖跟恭王不和,到底飲水思源,要想到當年保全孤兒寡婦是誰的功勞?至今大公主的恩寵不替,就可以想見她跟恭王沒有甚麼解不開的私怨。而所以一再貶斥恭王,絲毫不假以詞色,誠然如他所說,只是為了要「拒人於千里之外」。

因此,說穿了是慈禧太后有意裝作深惡而痛絕之的態度,不讓恭王有見她的機會。見她原不打緊,就怕一見了面,恭王有所諍諫,就很難處置了。寶鋆記得很清楚,有好幾次,慈禧太后示意動工興修離宮別苑,恭王只是大聲答應,不接下文。不但土木之事,力加裁抑,在禮法上恭王尤其不肯讓步。寶鋆印象最深的是,當穆宗親政以後,慈禧太后曾經想在乾清宮召見群臣,宣示垂簾聽政以來,平洪楊、剿捻子,使宗社危而復安的種種艱辛,恭王對此不表異議,只反對在乾清宮召見,因為乾清宮是天子正衙,皇太后不宜臨御。

如今呢?慈禧太后不但大興土木,修三海之不足,還要重興清漪園,不但移駐太上皇頤養之處的寧壽宮,而且經常在乾清宮西暖閣召見王公大臣。這一切,在恭王當政之日,是不會有的事。

這樣想到頭來,寶鋆忍不住大聲說道:「七爺平時侃侃而談,總說別人不行,誰知他自己比旁人更不行。」

「這就是我說的,『看人挑擔不吃力。』如今老七知道吃力了,想找個人幫他,然而有人不許。我看,這副擔子,越來越重,非把他壓垮了不可!」

「唉!」寶鋆雙手一攤,「愛莫能助。」

「話雖如此,你我也不可抱著看熱鬧的心,那怕瞭解他的苦衷,說一兩句知甘苦的話,對他也是安慰。」

「六爺!」寶鋆真的感動了,「你的度量實在了不起。我不如你!有時候想起來不服氣,還要說一兩句風涼話。從今以後,倒真要跟你學一學才好。」

「也不光是對人!」恭王慨然說道:「國家興亡,匹夫有責,何況你我?雖說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,關切國事的心,卻是不可少的。」

因為如此,寶鋆對朝政便常常在有意無意間要打聽一下。他的故舊門生很多,交遊亦仍然很廣,平時來謁見的人,總以為他退歸林下,是不得已的事,為了避免刺激,都有意避談朝局。現在他自己熱心於此,別人當然不須再有顧忌,因而朝中的舉措與內幕,在寶鋆不斷能夠聽到。

除了興修三海和萬壽山的消息以外,朝中當前的要政,便是理財,說得更明白些,是如何增加戶部與內務府的收入。而在這方面,慈禧太后有她的一套主張,與善於理財聞名的閻敬銘的看法,格格不入,君臣之間,常有齟齬。

慈禧太后最熱心的一件事是恢復制錢。京中原用大錢,恢復「一文錢」的制錢,便須辦銅鼓鑄。為此曾特地召見戶部尚書翁同龢,面諭該籌三百萬銀子,採辦洋銅。翁同龢自然面有難色,慈禧太后便又表示,預備將宮中數年節省下來的「交進銀」發交戶部,作為「銅本」,以示率先提倡。

這一來翁同龢只有硬著頭皮,答應下來,出宮就去看閻敬銘談錢法。閻敬銘大不以為然,簡單扼要地指出,行使制錢,必先收回大錢。私鑄的大錢,份量極輕,盡以輸入官府,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奸民,苦了小民?同時京師錢鋪,以「四大恆」為支柱,維持市面,功不可沒。收大錢、行制錢,造成動亂,「四大恆」恐怕支持不住,那時市面大亂,將成不可收拾的局面。

話是一針見血之論,然而醇王亦是打著如意算盤,滿心以為三百萬銀子的洋銅,可以鑄成值六百萬銀子的制錢,一轉手之間,憑空賺了三百萬銀子,修園就不須再動用海軍經費,豈不大妙?

閻敬銘執持不可,說值六百萬銀子的制錢一發出去,錢多銀少,必致錢賤銀貴,用制錢的是升斗小民,用銀子的是達官貴人,結果苦了小民,樂了貴人,那就要天下大亂了。

話說得太率直,醇王大起反感,認為制錢的使用,有各種方法,決不致引起市面混亂。接著又提到王安石的變法,法並不亂,只是無謂的阻力太大,以致不能暢行其法,引經據典,論古證今,雖不能自圓其說,但要駁他卻很困難。

反覆研究,最後終於有了成議,籌款照籌,洋銅照購,購到以後,在天津、上海兩地用機器鼓鑄,鑄成存庫,三年以後,察看情形,再定行使之法。

這是個不徹底的辦法,明明是敷衍公事。照此辦法,不僅不能在制錢上生利,而且先要墊本三百萬,三年以後,方有收回之望,這是甚麼算盤。

慈禧太后因此大為不悅,召見醇王,說他為戶部堂官蒙蔽。同時又談到不辦洋銅,而整頓雲南的銅礦。這個消息一傳,有人替繫獄的唐炯高興,認為他的生路來了。

唐炯是因為中法戰爭中,在雲南擅自退兵,被逮到京,定了斬監候的罪名。轉眼冬至將至,如果「勾決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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