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:母子君臣 六

出海那天,正值滿月,半夜一點鐘上船,子潮已過,海面異常平靜,李鴻章稱頌:「全是託王爺的福!」

坐的是最大的一艘定遠艦,艦上最大的一間艙房,也就是定遠艦管帶,到德國去過的「總兵銜補用副將劉步蟾」的專艙,重新佈置,改為醇王的臥室。其次一間,不是李鴻章所用,而是特為留給李蓮英。專門辦這趟差的天津海關道周馥,親自領著李蓮英進艙,原以為一定會有幾句好話可聽,那知不然!

「周大人,」穿著一身灰布行裝的李蓮英問道:「這間艙也很大,跟王爺的竟差不多了。是怎麼回事?莫非船上的艙房,都是這麼講究?」

「那裏?」周馥答道:「兵艦上的規矩,最好的一間留給一艦之長的管帶,就是王爺用的那一間,再下來就數『管駕』所用的一間,特為留給李總管。」

「李中堂呢?」

「李中堂是主人,用的一間,要比這裡小些。」

「這不合適。」李蓮英大搖其頭,「李中堂雖做主人,到底封侯拜相,不比尋常。朝廷體制有關,我怎麼能漫過他老人家去。周大人,盛情心領,無論如何請你替我換一個地方。」

周馥大出意外,再想一想,他多半是假客氣,如果信以為真可就太傻了。因而一迭連聲地說:「李總管不必過謙。原是李中堂交代,這麼佈置的!」

「李中堂看我是皇太后跟前的人,敬其主而尊其僕。我自己可得知道輕重分寸,真以為受之無愧,那就大錯特錯了!周大人,」李蓮英說:「如果真沒有地方換,也不要緊,我看王爺艙裏的那間套房,四白落地,倒清爽得很,我就在那裏打地鋪吧!」

那怎麼可以?周馥心想,那個套間是「洋茅房」,李蓮英不識白瓷抽水的「洋馬桶」,竟要在那裏打地鋪,傳到艦上洋教習的耳朵裏,可真成了「海外奇談」!

當然,這話亦不便明說,無可奈何,只好答應掉換,而換那一間,卻又煞費周章。照理說,他既不肯凌駕「李中堂」而上之,自然是跟李鴻章的臥艙對換。但這一來李鴻章便得挪動,必感不便,必感不快,自己的差使就又算辦砸了。

想一想,只有請示辦理,便請李蓮英稍坐,他趕到李鴻章那裏去叩門。等開門望裏一看,李鴻章穿一身寧綢裌襖褲,赤足坐在銅床上,床前一張小凳子,坐的是專門從上海澡塘子裏找來的修腳司務小楊。李鴻章早年戎馬,翻山越嶺,一天走幾十里路是常事,因而一雙腳長滿了雞眼,每天不是熱水洗腳,細細剔理,第二天便無法走路。

見此光景,周馥也就不必再說對換的話了,「李總管一定不肯用那間艙,要換地方。」周馥說道:「我拿我那間艙給他,我自己找地方去擠一擠。特為來跟中堂回一聲。」

「喔,怎麼回事?」等周馥將李蓮英的話,都學了給李鴻章聽以後,他臉色鄭重地說:「你們都記著。此人可不比安德海,從這一點上就看得出來了!」

「是!」周馥將他的話在心裡默誦了一遍,請示另一事:「王爺上船的時候說,想看看東海日出,到時候要不要預備?」

「預備歸預備,不必去驚動他。日出,也就是三四點鐘的時候,這會兒都快兩點了!何苦鬧得人饑馬乏?」

※※※

艦橋上佈置了座位、飲食,預備醇王有興,正好迎著旅順口正東方向看日出。結果並無動靜,醇王一直到早晨六點鐘才醒。

等他一醒,李蓮英已經在伺候了。醇王看他幫忙張羅,要這要那,有條不紊,竟像服侍慣了的,心裡不免佩服,怪不得慈禧太后少不得他這麼一個人。

一想到慈禧太后,立刻便生警覺,三品頂戴的長春宮總管,自己居之不疑地受他的侍奉,豈不是太僭越了。因而提高了聲音說:「蓮英,你歇歇去吧!你也是李中堂的客,不必為我費神。」

「老佛爺交代過的,讓蓮英侍候七爺。」李蓮英說,「就是老佛爺不交代,蓮英不也該在這兒伺候嗎?」

「得,得!何必還講這些禮數,你擱下吧!」

說之再三,李蓮英只有歇手,但卻仍舊守著他的規矩,悄悄兒肅立在門口,見到李鴻章也照樣請安,一點都看不出大總管的架子。

這一天整日無事。醇王大部分的時間,坐在艦橋上看海,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航行大海,也是生平第一次乘此艨艟巨艦,因而處處覺得新奇,時時暗道「慚愧」,不懂的東西太多了。從前常批評恭王辦洋務並無實效,甚至心目中以為洋人不足道,洋務不必辦,也是太錯了!

到了晚飯以後,旅順已經在望,九點多鐘,定遠艦進港,碼頭上燈籠火把無其數。等醇王坐小船登岸,旅順守將四川提督宋慶,身穿黃馬褂,頭戴雙眼花翎,率領屬下將官,已在道旁跪接。時候不早,為了讓醇王得以早早休息,一切繁文縟節,概行蠲免。宋慶到行轅請過安,立即回營,連夜作最後的檢點,預備校閱。

第二天一早,醇王身穿黃行裝,上罩五爪金龍四團石青褂,頭戴三眼花翎寶石頂的涼帽。這天有小雨,所以又披一大紅羽紗的雨衣。先坐紅幨灑金的明轎到校場,然後換乘特地從京師運來的一匹菊花青大馬,在震天的號炮和樂聲之中,到演武台前下馬。

等宋慶稟報了受校人數,隨即開始校閱。先看陣法,次看射鵠,弓箭換成洋槍,乒乒乓乓,熱鬧得很。醇王拿千里鏡照著靶子,紅心上的小洞,密如蜂窩,足見「準頭」極好。

醇王極其高興,傳諭賞銀五千。

回到行轅,召見將領,少不得還有一番慰勉。吃過午飯,接見洋人,一個是英國海軍出身的琅威裏,現在受聘擔任北洋水師「總巡」;一個是德國人漢納根,專責監修炮台。這兩名「客師」事先曾受到教導,親王儀制尊貴,接見之時,洋人雖不須磕頭,但並無座位。不過醇王頗為體恤,不讓他們站立太久,略略問了幾句話,便「端茶碗」送客了。

第二天校閱海軍。演武台搭在旅順港口左面黃金山上。口外已調集八艘兵艦,北洋的定遠、鎮遠、濟遠三鐵甲船,超勇、揚威兩條快船,以及屬於南洋,由福建船政局所造開濟、南琛、南瑞三戰船。先是演習陣法,前進後退,左右轉彎,八船行動如一,醇王讚賞之餘,不免困惑,便開口相問了。

「海面如此遼闊,八條船的行動這樣子整齊,是怎麼指揮的呢?」

這話是向李鴻章發問的,他便轉臉向北洋水師大將,天津鎮總兵丁汝昌說道:「禹庭,你跟王爺回話。」

「回王爺的話,白天是打旗,叫做『旗語』,晚上是用燈號。」

「喔,那麼由誰指揮呢?」

「是旗艦,今天是用鎮遠做旗艦。」

「旗艦又由誰指揮呢?」

這話頗難回答,李鴻章卻在旁從容答道:「今天自然由王爺指揮。」

「嗯,嗯。」醇王問道:「也是用旗號傳令嗎?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那麼,我來試一試。」醇王指著洋面說,「現在的陣法好像是『一字長蛇陣』,能不能改為『二龍搶珠』的陣法?」

丁汝昌當即遣派一隻汽艇,追上旗艦,傳達命令。鎮遠艦上隨即打出旗語,首尾銜接的一條「長蛇」,漸化為二,以雙龍入海之勢,分左右翼向黃金山前集中,鳴炮致敬。

這下來便是最緊要的一個節目:「轟船」。事先拖來一艘招商局報廢的舊船,作價賣給北洋衙門,作為靶船,桅桿特高,上懸彩旗;此外還有大小不等,飄浮在海面的許多目標。一聲令下,首先是海口東西兩面山上的十二座炮台,一齊發炮,參差交叉,織成一道熾烈的火網,將入口的海道,完全封鎖。接著是二品銜道員劉含芳所管帶的魚雷艇打靶,但見海面激起一條條白色的水紋,如水蛇似地,竄得極快,遇著浮標,轟然爆炸。片刻靜止,海面上已浮滿了散碎的木片什物。醇王對此印象特深,覺得氣勢無前,實在是破敵的利器。因此,乘回帳房休息之時,便問李鴻章:「北洋的魚雷艇,現在有幾條?」

「只有五條。」

「五條?」醇王訝然,「看樣子倒像有幾十條似地。」

「海面遼闊,防護南北角,總得有一百條魚雷艇才夠用。」

「一條要多少銀子?」

「總在四、五萬之間。」

「照這樣說,造一條鐵甲船的錢,可以買四、五十條魚雷艇?」

「是!」

「這可以好好籌劃一下,不過花兩條鐵甲船的錢,就可以讓敵船望而卻步,很劃得來啊!」

「王爺明鑒。」李鴻章答道,「錢自然要緊,人也要緊。有那麼多魚雷艇,沒有那麼多人,依然無濟於事,所以設學堂也是當務之急。等王爺回天津,想請駕去看看武備、水師兩學堂。」

「好!我一定要看。」

「此刻,請王爺出帳,看鐵甲艦『轟船』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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