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:母子君臣 四

果然,第二天慈禧太后召見醇王,面諭鐵路停辦。醇王亦宛轉上言,代為乞恩,保全老臣的體面。慈禧太后本有向李鴻章示惠之意,自然樂從。

因此,儘管有人頌揚皇太后聖明,面諭醇王停辦鐵路,李鴻章由於軍機否認此說,所以照常備妥圖說,送請軍機處呈遞御前。接著便發了廷寄,說李鴻章建議「試辦阿城至臨清鐵路為南北大道樞紐,阿城臨清二處,各造倉廒數所,以備儲米候運等語,所陳係為運糧起見,不無可采。」以下就用孫毓汶的見解,近黃河一帶的鐵路,是否會被大水沖刷,不可不預為籌計,責成崧駿、陳士傑及河道總督成孚,派人詳細勘查,據實復奏。最後特別告誡:「其建設倉廒及轉運應辦事宜,著按照所陳各節,悉心會商,妥為籌議,一併迅速奏聞。」

這道上諭還算切實,李鴻章相當滿意。復奏如何,自然影響成敗,而陳士傑雖不和睦,所好的是掌握關鍵的崧駿,未調漕督以前是直隸藩司,平日書信往來,稱之為「弟」,是這樣不同泛泛的關係,李鴻章便有把握,崧駿一定會附和其議,力贊其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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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天還有一道緊要上諭,就是設立海軍衙門,為預先所計議的,特派醇王總理海軍事務,「所有沿海水師,悉歸節制調遣」。

在醇王總理之下,有兩會辦、兩幫辦,滿漢各半。會辦是奕劻與李鴻章,幫辦是正行旗漢軍都統善慶與還在倫敦、尚未交卸出使大臣職務的兵部右侍郎曾紀澤。懿旨中又特別宣示:北洋精練海軍一支,著李鴻章專司其事。

上諭一下,李鴻章第一件事是呈遞謝恩摺子,同時也要預備召見。這就必得跟醇王先見一次面,估量慈禧太后可能會問到的話,商量應該如何回答。那知他未到適園,醇王先就送了信來,說這天上午,慈禧太后召見軍機,曾提到駐德使館有人來信,指控李鳳苞訂船的弊端,迫不得已,只有由總理衙門將王詠霓的來信,送交軍機呈遞。同時又面奉懿旨:

下一天召見李鴻章。

接到這個信息,李鴻章暗暗心驚。不想小小刑部主事的一封私函,竟會上達天聽,倘或因此惹起風波,陰溝裏翻了船,才是丟人的大笑話。

所幸的是,王詠霓的原信,張蔭桓已覓來一個抄本,找出來細細參詳,還有可以辯解之處,比較放心了。不過為了表示問心無愧,要出以泰然,醇王那裏,反倒不便再去,免得他疑心自己為此事去探聽口氣。因而只寫了一封回信,提到李鳳苞之事,說他亦非常詫異,如果真有弊端,李鳳苞就是辜恩溺職,應該嚴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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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宮裏,才知道內奏事處已傳懿旨:李鴻章與醇王一起召見。兩人匆匆見面,談不到幾句話,已經「叫起」了。

進殿先看慈禧太后的臉色,黃紗屏掩映之下,不甚分明,只聽得慈禧太后微微咳嗽,聲音發啞而低,李鴻章凝神靜聽,連大氣都不敢喘,真有屏營戰兢之感。

「辦海軍是一件大事。」慈禧太后閒閒發端:「史書上說的『樓船』,那能跟現在的鐵甲船比?將來等船從外洋到了,你們都該上去看一看才好。」

「是!」醇王答說:「船一到,臣就會同李鴻章去看。」

「這倒也不必忙在一時,總先要操演純熟了,才有個看頭。這三條鐵甲船,派誰管帶?」

這下該李鴻章回答了:「原有副將劉步蟾他們二十多個人,派到德國,一面照料造船工程,一面學習駕駛、修理。這一次幫同德國兵弁,駕駛回國,等他們到了大沽口,臣要詳細考查,再稟知醇親王,請旨派定管帶。」

「德國兵弁把船開到,自然要回國。咱們自己的人,接得下來,接不下來呢?」

「一時自然接不下。臣跟醇親王已經商量過,酌留德國兵弁三兩年,把他們的本事都學會了,再送他們回國。」

「可以。」慈禧太后拈起御案上的一封信,揚了一下:「有人說,鎮遠的工料不及定遠,造價反而貴了。這是怎麼說?」

「鎮遠鐵甲厚薄,一切佈置,都跟定遠一樣,不同的是,定遠水線之下,都是鋼面鐵甲,鎮遠的水線之下,參用鐵甲。這因為當時外洋鋼價,突然大漲,不能不變通辦理。當時奏明有案的。」

「濟遠呢?」慈禧太后將信往外一移,「這個王詠霓來的信,你們看看!」

於是醇王先看,看完不作聲,將信隨手遞給李鴻章,他假意看了一遍,恭恭敬敬地將原信繳呈御案,方始不慌不忙地分辯。

「王詠霓是親眼目睹,臣還沒有見過濟遠,不知道王詠霓的話,說得對不對?不過,他說濟遠不能跟定遠、鎮遠一起回國,似乎言過其實,如今濟遠已經跟定遠、鎮遠一起東來了。」

「我也覺得他的話,不免過分,可是也有說得有理的。」

「是!」李鴻章答道:「濟遠是一條快船,當時是仿英國的新樣子定造的,因為是頭一回,有些地方不大合適,臣亦早已寫信給曾紀澤,託他跟許景澄商量,新訂的兩條船,盡力修改圖樣。總之,好的地方,務必留著,不好的地方,務必改掉。」

「原該如此。不過,如今既有這麼許多毛病,只怕枝枝節節地改也改不好。七爺,你看,是不是打個電報給他們,那兩條新船先緩一緩,等事情水落石出了以後再說?」

「這,」醇王轉臉,低聲問道:「少荃你看呢?」

李鴻章想說:「兩條新船已經跟人家訂了建造合同,付過定洋。如果緩造,要賠補人家的損失,太不合算。」這幾句話已到口邊,發覺不妥,就不肯出口了。

「皇太后聖明,理當遵諭辦理。」

「那就這樣辦了。」醇王答說,「臣回頭就發電。」

「李鳳苞這個人,」慈禧太后看著李鴻章問,「他是甚麼出身?」

「他是江蘇崇明的生員——。」

李鴻章奏報李鳳苞的簡歷:此人精於歷算測繪之學,為以前的江蘇巡撫丁日昌所賞識,替他捐了個道員,派在江南製造局當差。曾主辦吳淞炮台,繪製地球全圖,還譯過許多聲光化電之書,在洋務方面頗有勞績。

光緒元年丁日昌當福建巡撫,兼充船政大臣,特地調李鳳苞為船政局總考工。以後遣派水師學生留學,由李鳳苞充任監督,帶領出洋。

光緒四年繼劉錫鴻為駐德國使臣,以迄於今。

「李鳳苞對造船,原是內行,而且在外洋多年,洞悉洋人本性。不過,臣與他本無淵源,只覺得他很幹練,操守亦還可信。而況他是朝廷駐德的使臣,這幾年既然向德國訂造鐵甲船,臣自然委託他經理。」

這是李鴻章為自己開脫責任。慈禧太后懂他的意思,點頭說道:「原不與你相干。將來等船到了,有沒有像王詠霓所說的那些情弊,當然要切切實實查一查。你也不必迴護他。」

最後這句話頗見份量。李鴻章誠惶誠恐地答道:「臣不敢!」

「七爺!」慈禧太后遂即吩咐:「你就傳話給軍機擬旨吧!你一個,李鴻章一個,」她想了一下又說:「再派奕劻。就是你們三個,會同去查。」

這重公案,到此算是有了處理的辦法。雖然面子上不甚好看,但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,因為醇王與奕劻都可以講得通。倘或交都察院或者兵部,甚至刑部查辦,要想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就不容易了。

「李鴻章!」慈禧太后談到一件耿耿於懷的事,「蠶池口的天主教堂,那麼高!西苑的動靜,都在洋人眼裏了。實在不大妥當。六月裏,神機營找過一個英國人,他上了一個條陳,說有法子讓他們遷走。這件事別人辦不了,你得好好費心。」

李鴻章在天津就聽說過此事,料知責無旁貸,也約略思量過應付之道,此時自然毫不遲疑地應承:「皇太后請放心!臣盡力去辦,辦妥為止。」

這個答覆簡捷痛快,慈禧太后深為滿意,轉臉對醇王說道:「你就把那個條陳交給李鴻章吧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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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李鴻章回到賢良寺,總理衙門已將條陳送到。上條陳的英國人叫敦約翰,十年前曾由英國公使威妥瑪介紹,與李鴻章見過一面。在他的印象中,此人謹慎能幹,頗可信賴。因此,李鴻章對他的條陳,相當重視,急著要看。

原本是英文,由北洋衙門的洋務委員伍廷芳,連夜趕譯成中文。接著便將敦約翰約了來,當面商談。

「你為北堂所上的條陳,我已經看到了。今天要跟你細細請教。」

等伍廷芳譯述了李鴻章的話,敦約翰答道:「神機營有個姓恩的道員,是我的朋友,他來跟我說:北堂建在內城,鄰近宮殿,大不相宜,能不能把這個教堂拆掉?我告訴他說,拆教堂這件事,褻瀆宗教,是極大的忌諱,切不可魯莽。他請我想辦法,我考慮了好久,認為只有一個辦法或者可行,就是在京城裏,另外找一處大小相稱的地方,照北堂原來的規模,新造一所教堂,作為交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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