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:母子君臣 三

到醇王府是下午三點鐘。雖說暮秋晝短,離天黑也還有兩個鐘頭,醇王特地親自帶路,陪李鴻章一覽樓台林木之勝。

這一座醇王府,已不是當年八旗女詞人西林太清春,與貝子奕繪吟詠酬唱之地的太平湖醇王府了。舊邸為當今皇帝誕育之地,自然而然地成為所謂「龍潛於淵」的「潛邸」,不宜再住。因此,醇王在光緒初年,物色到了一所巨宅,地址在傘子衚衕,本來是乾隆朝權臣和珅的一個親戚所有。一旦「和珅跌倒,嘉慶吃飽」,六親同運,這家人家也就很快地敗落下來。廢宅荒園,地方太大,沒有人敢買,因為買下來也修不起。

這對醇王來說正合適,他要的就是地方大,買下基址,只花了三千五百銀子,但重新營建,卻花了房價的十倍都不止。

興工了兩三年,直到光緒八年春天才落成題名「適園」。

適園的正廳,宏敞非凡,「頤壽堂」三字,出於恭王的手筆。其中供奉一方匾額:「宣贊七德」,是先帝穆宗的御筆,特地由太平湖府邸中,移奉於此。

頤壽堂兩翼是兩座洋樓,就稱為「東樓」、「西樓」,西樓北窗之下,修竹萬竿,繞以一彎流水,水邊建一座亭子,叫做「修禊亭」。

沿著這一彎流水,曲折而東,是一帶假山。山上有「問源亭」,山下有「風月雙清樓」。繞過假山,一方極大的平地,多植長松,有一座茅簷的廳,題名「撫松草堂」。西面隔著一道小溪,渡過板橋,是一片梅林,中間隱著五楹精舍,名為「寒香館」。

「寒香館」後面有一條曲徑,粉牆掩映,紅樓一角,想來是內眷的住處。到得盡頭,向東一轉,有一道垂花門,推門進去,別有天地,是仿照西湖「三潭印月」構築的一座水榭,九曲闌干,四面可通。進門之處懸一塊醇王親筆的橫額,大書「退庵」二字,其實是醇王延見親密僚屬的一座「簽押房」。

在退庵歇腳進茶。然後又回到寒香館,再往西走,有一座「罨畫軒」,軒西便是適園盡處,花綺石?,別有幽趣,茅亭有一塊匾,就題作「小幽趣處」。

此外還有題名「絢春」、「沁秋」、「梯雲」、「攬霞」的樓台之勝,李鴻章腰肢雖健,到底也是花甲老翁了,只能匆匆而過,或者遙遙一望而已。

游罷全園,醇王在他的書齋「陶廬」設宴款待。這不是簡慢,而是體恤,因為在正廳安席,則親王儀制所關,少不得衣冠揖讓,豈不是讓客人受罪?書齋設座,只算便酌。陪客亦僅一位,是惠親王奕綿的小兒子貝子奕謨。園中匾額,大半出自他的手筆,他是醇王最親近的一個堂兄弟,特地邀了他來作陪,便有不拿李鴻章當外人的意思在內。

主客三人,圍著一張大理石面的紅木圓桌,成鼎峙之勢,無上下之分,談的自然是閒話,然而也不免月旦人物。醇王提到左宗棠,在惋惜中表示失望,李鴻章則是以直報怨,談左宗棠如何與曾國藩結怨,又如何與他的至親郭嵩燾結怨。左宗棠為了要爭廣東的地盤,不惜力攻廣東巡撫郭嵩燾,保他的部將蔣益澧接任的始末。

「原來是這段恩怨!」醇王是如夢初醒似的神態,「我聽人說,是湘陰文廟出了靈芝起的誤會。原來不是!」

「怎麼?」奕謨問道,「出靈芝是好事,怎麼起了誤會?」

「我怕說不完全了。」醇王說道,「少荃總知道這段公案?」

「是同治三年的事——。」

同治三年,湘陰文廟,忽然發現五色靈芝一本,轟動遠近。不久郭嵩燾拜命受任為廣東巡撫,喜訊一到,郭嵩燾的胞弟崑燾,作家書致賀,說:「文廟產芝,殆吾家之祥。」這本是一時的戲言,誰知正以平洪楊之功封了一等恪靖伯的左宗棠,聽得這話,大為不悅。

他說:「湘陰果然有祥瑞,亦是因為我封爵之故。跟他郭家有何相干?」他不但這樣發牢騷,還特為以一千兩銀子作潤筆,請湖南的名士周壽昌寫了一篇《瑞芝頌》,稱述左宗棠的功績。

「對了!我聽到的就是如此。」醇王說道,「我當面問過左季高,他笑而不答,大有默認之意。」

「左季高常有英雄欺人的舉動。不便明言而已。」李鴻章下了一個斷語:「左郭交惡,其曲在左,是天下的公論。」

「為來為去為爭餉!」酒量極宏的奕謨,陶然引杯,「究不如向此中討生活為妙。」

「心泉貝子是福人,美祿琳琅,文酒自娛。這份清福,實在令人羨慕。」李鴻章轉臉向醇王說道:「鴻章若是像左季高的性情,只怕十七省的督撫都得罪完了。」

「這話怎麼說?」

「還不是為了餉!這瞞不過王爺,光緒元年戶部奏定,南北洋海防經費,每年各二百萬。其實呢,每年收不到四十萬。明明奉旨派定的關稅、釐金,各省偏要截留。咳!」李鴻章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了。

提到這一層,醇王勾起無窮心事,要辦海軍,要加旗餉,要還洋債,還要興修供太后頤養的御苑,處處都要大把的銀子花出去。再過兩年皇帝大婚,又得籌集百萬銀子辦喜事,那裏來?

他的性情比較率直誠樸,好勝心強而才具不免短絀,所以一想到這些棘手的事,立刻就會憂形於色,把杯閒話的興致也就減低了不少。

「少荃!」醇王想沉著而沉著不下來,原來預備飯後從容細商的正事,不能不提前來談:「萬事莫如籌餉急!如今興辦海軍,那怕就先辦北洋一支,也得一筆巨款。以後分年陸續增添,經費愈支愈多,這理財方面,如果沒有一個長治久安之策,可是件不得了事!」

「王爺見得是,鴻章也是這麼想。理財之道,無非節流開源,閻丹初綜核名實,力杜浮濫,節流這一層倒是付託有人了。至於開源之道,鴻章七月初二的那個摺子上,說得很清楚了,想來王爺總還記得!」

醇王當能記得。這一個多月以來,所有關於海軍方面的籌劃,就拿李鴻章的奏議作為根據,醇王唸唸在茲,對原摺幾乎都背得出來了。

「你說,『開源之道,當效西法,開煤鐵、創鐵路、興商政。礦鐵固多美富,鐵路實有遠利;但招商集股,官又無可助資;若以輕息借洋款為之,雖各國所恆有,為群情所駭詫。若非聖明主持於上,誰敢破眾議以冒不韙?』這倒不要緊,只要有益於國,上頭沒有不許的。不過遠水救不了近火,開礦、造鐵路,收利總在十年八年之後,眼前如何得能籌個幾百萬銀子?」

這一問,在李鴻章「正中下懷」,他想了一下,徐徐答道:「王爺總還記得原摺上有印鈔票一議。西洋各國,鈔票不但通行本國,他國亦有兌換行市,我們大清國又何嘗不可印?如果由戶部仿洋法精印鈔票,每年以一百萬為度,分年發交海防各省通用,最要緊的是出入如一,凡完糧納稅,都准照成數搭收,不折不扣,與現銀無異。等到信用一立,四海通行,其利不可勝言!」

「這——,」醇王將信將疑地說,「這不就是歷朝發寶鈔的法子?這個法子,我跟好些人談過,解說從來不曾成功過。」

「是的,歷朝發寶鈔,都沒有成功過。然而,北方票號、南方錢莊的銀票,又何以行得開?京師『四恆』的票子,通都大邑,一律通行,其中的道理,就在我們的銀票是實在的,發一千兩銀票,就有一千兩現銀子擺在那裏。好比賭局中,先拿錢買籌碼一樣,籌碼值多少就是多少,誰也不會疑心賭完了拿籌碼換不到錢。發鈔票,如果也有現銀子擺在那裏,信用自然就好了。」

「少荃!」奕謨笑道,「你這一說,我倒想起一個典故,好比王介甫想化洞庭湖為良田一樣。」

李鴻章一愣,細想一想,才想起奕謨所說的典故,其實是劉貢父的故事。

這是宋人筆記中數數得見的故事,奕謨也誤記了。原來記載:王安石愛談為國家生利之事,有小人附和諂媚,說梁山泊八百里,決水成田,可生大利。王安石一聽這個建議,大為高興,但轉念想想,又不無疑問,決水何地可容?其時東方朔一流人物的劉貢父,正在客座,回答王安石的話說:「在梁山泊旁邊,另鑿八百里大的一片水泊,可容已決之水。」王安石大笑,不再談這個建議了。

奕謨引此典故的意思是說:既有現銀子在那裏,又何必再發鈔票?李鴻章當然明白,欣賞地答道:「心泉貝子問得好!銀行發鈔票,自然不是別鑿八百里泊以容梁山泊之水。發一萬兩銀子的鈔票,不必一萬兩銀子的準備,其中盡有騰挪的餘地。然而這又不是濫發鈔票,是一個錢化作兩個錢的用途,又是無息借債,於民無損,於國有益,最好不過的一把算盤。」

「少荃,」醇王很用心地,「你再說說!其中的道理,我還想不透徹。」

「王爺請想,發一兩銀子的鈔票,收進一兩現銀,這一兩現銀,可以用來兌成英鎊,跟外國訂船購炮之用,豈不是一個錢變作兩個錢用?這多出來的一個錢,等於是跟百姓借的,鈔票就像借據一樣,不過不必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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