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:母子君臣 二

降旨命李鴻章陛見,是七月初的事。諭旨中說他「遵議海防事宜一摺,言多扼要。惟事關重大,當此創辦伊始,必須該督來京,與在事諸臣,熟思審計,將一切宏綱細目,規劃精詳,方能次第施行,漸收實效。」不必有所褒獎,而倚重之意,溢於言表。相形之下,十天以前左宗棠之被「傳旨申飭」,榮枯判然,益覺難堪。

左李二人,一直是冤家對頭。多少年來明爭暗鬥,到了這年五月間中法成立和議,外患暫息,內爭即起,終於到了算總帳的一天。

發難的是劉銘傳。防守基隆的一年,劉銘傳受夠了台灣道劉璈的骯髒氣。劉璈是左宗棠嫡系,駐紮台南,勒兵扣餉,處處跟在前敵的劉銘傳為難。由於左宗棠督辦福建軍務,楊昌濬當閩浙總督,劉銘傳無可奈何。不過,他的委屈經由李鴻章的傳達,朝中完全明瞭,只以強敵當前,畢竟要靠左宗棠保障閩海,不便降旨整飭紀律,自亂陣腳。如今外敵已退,自然可以動手了。

當然,這也要怪劉璈太不知趣,稟請左宗棠在所借的洋款內撥發一百萬兩,辦理台灣善後,而且派委員到福州坐提。劉銘傳得到消息,一個電報打到北洋,隨即轉到京裏。醇王得報大怒。辦海軍要錢、修三海要錢、南漕預備恢復河運,治理運河要錢,而台南各地未經兵燹,並且劉璈徑收釐金,絕少接濟劉銘傳,庫中應有大筆款子,居然還要在借來的洋款中,提取百萬之數,簡直是毫無心肝了。

因此,發了一道電旨,嚴飭左宗棠不準擅發。這還罷了,壞的是還有一段告誡的文字:「左宗棠到閩後,每於調人差委,未經奏明,輒行派往,殊屬非是。嗣後遇有用人撥款等事,務當先行奏報,候旨遵行;不得再涉輕率,致干專擅之咎!」接著又有一道電旨,命左宗棠和楊昌濬,查明所借洋款,還剩多少?「迅奏候旨,不得輕率撥用。」一葉落而知天下秋,明明見得左宗棠的簾眷已衰。

於是劉銘傳不客氣下手了,以「奸商吞匿釐金,道員通同作弊」的理由,運用福建巡撫的權力,將劉璈撤任查辦,同時飛章入奏。

手段雖狠,卻還是試探,所以對劉璈只是「撤任」。朝廷復旨:「著即撤任,聽候查辦」,是充分支持的表示,那就更可以放心大膽地窮追猛砍了。劉銘傳緊接著便又狠狠參了劉璈一本,指他「貪污狡詐,不受節制,劣跡多端。開單列款,請革職查辦。」

結果,不僅「革職查辦」,竟是「革職查抄」。軍機處承旨,連發兩道「廷寄」,一道給劉銘傳:「劉璈革職拿問,交劉銘傳派員妥為看守,聽候欽派大臣,到閩查辦。」劉璈在任所的資財,責成劉銘傳派廉幹委員,嚴密查抄。一道是給湖南巡撫,張佩綸的第二位老丈人卞寶第,去抄劉璈在原籍的家。

此外還有一道明發:「命刑部尚書錫珍,馳驛前往江蘇,會同衛榮光查辦事件。」向來欽差大員查辦要案,多用假地名隱飾,明明是往四川,偏說到湖北,像這樣的障眼法,原是瞞不住人的,明眼人一望而知是查辦劉璈。

左宗棠當然要展開反擊,上奏攻訐劉銘傳棄基隆的詳細情形,指他喪師辱國之罪,過於徐延旭、唐炯。不想碰了個大釘子,所奉到的復旨是:「劉銘傳倉猝赴台,兵單糧絀,雖失基隆,尚能勉支危局,功過自不相掩。該大臣輒謂其『罪遠過徐延旭、唐炯』實屬意存周內,擬於不倫。左宗棠著傳旨申飭,原摺擲還。」

臥疾的左宗棠,受此羞辱,病勢劇變,不能不再一次奏請開缺。當然,一道溫旨是少不了的,准他交卸欽差大臣的差使,不必拘定假期,儘管回湖南安心靜養。又恭維他「夙著勳勤,於吏治戎機,久深閱歷。如有所見,隨時奏聞,用備采擇。」同時叮囑:病體稍痊,立刻回京當他的大學士。

這道惓惓於老臣的溫諭,寄到福州,左宗棠神明已衰,無從感念聖恩了。延到七月二十七子時,一瞑不視,當時由福州將軍穆圖善、閩浙總督楊昌濬會銜出奏。奏摺慢,電報快,福建營務處電致北洋衙門,到第二天中午,京裏就得到消息了。

這是意外,然而亦非意外。左宗棠到了福建,諸事不甚順手,他雖以諸葛武侯自命,只是「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」的志節,或者差相彷彿,但寧靜致遠的修養卻差得多。由於對法軍只好「望洋興歎」,抑鬱難宣,因而肝火極旺,終於神智昏昏,經常在喊:「娃子們,出隊!」左右亦就順著他的話敷衍。這些情形,京中亦有所聞,料知他不久人世了。

不過不管怎麼樣,他總是國家的元勳,慈禧太后一向優禮老臣,自然傷感。而醇王回想左宗棠入京之初,氣味相投,論公,保他以大學士管理神機營;論私,以親王之尊,待以上賓之禮,並坐攝影,賦詩相贈。誰知這樣的交誼,竟致不終!回首前塵,真所謂「感不絕於予心」,同時也覺得助李攻左,不免愧對故人。

因此,左宗棠的飾終之典極優。雖不如曾國藩,卻遠過於官文和沈葆楨。官文追贈太保,左宗棠追贈太傅;官文入祀賢良祠,左宗棠入祀昭忠祠、賢良祠,並准在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專祠。謚法就更不相同了,官文謚文恭,這個恭字只對謹飭馴順的大臣用得著,不算美謚,而且於左宗棠的為人亦不稱。

因此,擬謚便費周章。謚典照例由禮部奏准後,行文內閣撰擬,由侍讀二人,專司其事。照規則,凡第一字可以謚文的,只須擬八個字,由大學士選定四個字,奏請圈定。一二品大員,如果是翰林出身,照例得謚文字,但當到大學士,雖不來自翰苑,亦得謚文,因此舉人出身的左宗棠亦得援例辦理。

這第二個字就大有講究了。最高貴的是「正」字,定製出自特恩,非臣下所敢擬請。第二個是「忠」字,這亦非比等閒。左宗棠當然不能與曾國藩比肩,謚作文正,但與林則徐、文祥一樣,謚為「文忠」,應該不算濫邀恩典。因此,由大學士額勒和布,協辦大學士閻敬銘、恩承會同選定的四個字,就有「忠」字在內。

呈達御前,慈禧太后覺得「忠」字,不足以盡左宗棠的生平,便垂詢軍機,除此以外,還有甚麼能夠表揚左宗棠平定西陲之功的好字眼?

禮王世鐸瞠目不知所對,便回頭看了看說:「請皇太后問許庚身,他的掌故記得多。」

「許庚身!」慈禧太后便問:「你看呢?」

「照謚法,左宗棠可謚『襄』字,襄讚的襄。乾隆年間,福康安就以武功謚文襄。不過咸豐三年,大學士卓秉恬,曾奉先帝面諭:文武大臣或陣亡、或軍營積勞病故而武功未成者,均不得擬用襄字。所以內閣不敢輕擬。左宗棠是否賜謚文襄?請皇太后聖裁。」「本朝謚文襄的,倒是些甚麼人啊?」慈禧太后問說,「我只記得洪承疇與靳輔,靳輔有武功嗎?」

「聖祖親政以後,以三藩、河福、漕運為三大事,特為寫下來,貼在乾清宮柱子上,朝乾夕惕,無時或忘。靳輔是治河名臣,自康熙十六年任河督,到四十六年病故任上,盡瘁河務三十年,襄贊聖功,與開疆闢土無異,所以特謚文襄。」

「要說開疆闢土,左宗棠也稱得上。就謚文襄吧!」慈禧太后又問:「左宗棠生前,有甚麼請旨辦理而未辦的大事沒有?」

這一下是由世鐸回奏:「上個月,左宗棠有二個摺子,一個是請設海防全政大臣,保薦曾紀澤能當海防重任,一個是請以福建巡撫移駐台灣。曾紀澤已奉懿旨,電召回國,閩撫駐台一層牽連的事項不少,一時還不能議奏請旨。」

慈禧太后對海防一事,胸有成竹,很快地答說:「曾紀澤當然有用他之處,可也決不能拿海防全交給他。福建巡撫駐台灣,這件事你們問問醇親王跟李鴻章,最好照左宗棠的意思辦!」

「是!」世鐸答說,「李鴻章馬上就要到京了,到時候請醇親王主持會議,議定辦法再請旨。」

李鴻章是八月二十三日到京的,自開國以來,從無一個疆臣入覲,有他這次進京那樣重要,許許多多的軍國大計,要等他來當面商議,才能定奪。

這許許多多軍國大計,有的出自朝廷,要徵詢他的意見;有的是由李鴻章所奏請,必得他來當面解釋。出自朝廷的大計,當然是以醇王的意見為主,第一件是籌議大辦海軍;第二件是旗營加餉,醇王重視此事,不下於大辦海軍。他畢生的志願,就是要練成一支八旗勁旅,而要八旗子弟用命,就得先加軍餉。因而早就授意刑部左侍郎薛允升,上了一個「將中外各旗營加餉訓練」的摺子作為「妥議」的根據。

加餉之餉,從何而來?照薛允升的辦法,是裁減各省勇營。照戶部的計算,各省勇營的兵餉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萬,此外糧秣、武器、營帳、被服等等所謂「養勇之數」更多,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萬。加上京裏旗營及各省駐防旗營的餉銀一千多萬,總計近六千萬之多。而每年歲入總數,不過七八千萬,竭天下十分之物力,以八分養兵,自然不是經久之道。

旗營加餉,依醇王的意思,至少要加四成。照此計算,僅是在京的旗餉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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