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:清宮外史 五 欽差潛逃

張佩綸也是逃在寺院裏。炮聲一響,五中如焚,帶著親兵就往船局後山奔,中途又遇雷雨,山路泥濘,鞋都掉了一隻,由親兵拖曳著,一口氣逃出去五六里路,氣喘如牛,實在走不動了。

「找個地方息一息。」他說,「好好跟人家商量。」

於是親兵找到略微像樣些的一家農家,正有好些人在談論江上的炮火,發現有兵,不免緊張,主人家起身來迎,動問何事?

「我們大人,想借你的地方坐一坐。」

「你們大人,」主人家問道,「是那位大人?」

「張大人。」親兵答道,「會辦大臣張大人。」

「原來是他啊!害我們福建的張佩綸,在那裏?」

親兵聽得語氣不妙,趕緊攔住:「你們不要亂來!借你們的地方坐一坐,肯就肯,不肯就拉倒。」

一面說,一面趕緊退了出去,張佩綸在樹下遙遙凝望,也看出鄉人的態度不好,先就冷了心。看一看身上腳下,狼狽無比,自慚形穢,不由得便將身子轉了過去。

「大人!」親兵走來說道,「快走吧!這裡的鄉下人惡得很。」

張佩綸咬一咬牙,起身就走,剛才是逃命,此刻是避辱,走得一樣地快,幸好是下山的路,還不算太吃力。走到黃昏,發現一帶紅牆,掩映在蒼松之中,風送晚鐘,入耳心清,張佩綸長長地舒了口氣,心裡在說:今夜大概不致露宿了。

「這大概就是湧泉寺。」張佩綸讀過《福州府志》,猜測著說,「你們去看一看。」

果然是湧泉寺。寺中的老和尚當然不會像剛才的鄉下人那樣,大動肝火,將張佩綸迎入寺中,慇勤款待,素齋精潔,無奈食不下嚥。

「這裡離船廠多遠?」

「二十多里路。」

「怪不得炮聲聽不到了。」張佩綸說,「不知道法國兵登岸沒有?」

老和尚默然無以為答。佛門清靜,根本還不知道有馬尾開仗這回事。

「總要有個確實的消息才好。」張佩綸焦灼地說。

「我去打聽。」有個親兵自告奮勇。

「好!你去。」張佩綸叮囑:「今天夜裏再晚也要有迴音。」

二十多里路,來回奔馳,還要打聽消息,一時何能有迴音,張佩綸在僧寮中獨對孤燈,繞室彷徨,直等到晨鐘初動,方見親兵滿頭大汗地奔了回來。

「怎麼樣?」張佩綸急急問道,「法國兵登陸沒有?」

「法國兵倒沒有登岸。不過船廠轟壞了。」親兵答道,「有人說,法國兵艦上一炮打到船塢前面,正打中埋著的地雷,火上加油,越發厲害。現在兩岸都是火,滿江通紅。」

「那麼,有沒有人在救呢?」

「誰救?逃的逃掉了,不逃的趁火打劫,船局的庫房都搶光了。」

「該死,該死!」張佩綸切齒頓足,但是下面那句「非查明嚴辦不可」那句話,自覺難於出口,只停了一下問起兵輪的損傷。

「揚武號中了魚雷,一下就沉了。福星號倒沖了一陣,不過不管用,後來也讓法國兵打沉了,聽說是火藥艙中了炮,一船的人都死在江裏。」

「那麼福勝、建勝呢?」

「也都沉了。」

上游六條船,沉了四條,剩下伏波、藝新,據親兵得來的消息,已往上游而逃,未遭毒手。張佩綸略略寬慰了些,接著問起船局前面的兩條船。

這兩條船,一條叫琛航,一條叫永保,是毫無軍備的商輪,照張佩綸與張成的想法,必要時用來衝撞敵艦,可以同歸於盡。但是,這個想法落空了。

「琛航、永保都打沉了。」親兵答說,「打沉了這兩條船,法國兵艦才轟船廠,只開了一兩炮。」

「下游呢?」張佩綸急急又問,「下游的三條船,能逃得脫不能?」

「在劫難逃。」親兵搖搖頭,「飛雲、濟安還沒有解纜就沉了。振威倒是很打了一陣,敵不過法國兵艦圍攻,到底也沉了!」

一片「沉了,沉了!」張佩綸面色灰敗如死,但還存著一線希望,「我們的船,沉了這麼多,」他問,「法國兵艦總也有讓我們打沉的吧?」

「沒有。只不過打傷他們一條魚雷艇。」

「難道岸上的炮台,也都不管用?」

「守炮台的,十之八九逃得光光。就不逃也沒有用。」

「為甚麼?」

「炮都是安死了的,炮口不能轉動,一點用處都沒有。」

「唉!」張佩綸長嘆,「小宋先生,七年經營之力,夫復何言?」

親兵聽不憧他發的感慨,卻有一個很實在的建議:「大人!大家都說,法國兵不敢登岸,登岸就是自投羅網。看局勢一時不要緊,大人還是回去吧!船局沒有人,蛇無頭而不行,事情會越搞越壞。」

親兵都有這樣的見識,張佩綸真是慚愧無地。點點頭說:「原是要回去的,不過法國兵得寸進尺,雖不敢登岸,一定還會開炮,船局怎麼能住?」

「總得盡量往前走,越近越好。這裡離船局二十多里路,又隔著山,消息不通總不好。」

「你說得是。倒看看移到那裏好?」

身邊沒有幕僚,張佩綸拿一名親兵,當做參贊密勿的親信。那親兵倒也有些見識,認為不妨求助於湧泉寺的老和尚。

「言之有理!」

「那麼,我把老和尚去請來。」

「不,不!」張佩綸說,「應該到方丈處去求教。卻不知道老和尚起身了沒有?」

「天都快亮了!和尚在做早課,老和尚一定已經起身。請大人就去吧!」

這當然要檢點衣履,盡自己的禮節。無奈一件竹布和紡綢的「兩截衫」,遍沾泥污,身上穿的一套短衫褲,也是汗臭蒸薰,難以近人。不過既不能赤身露體,只得將就。腳下的白布襪子,已不能穿,鞋子也只剩了一隻,唯有赤足穿上寺裏送來的涼鞋。真正「輕裝簡從」,去謁方丈。

見了老和尚道明來意,果然親兵的主意不錯,老和尚一力擔承,代為安排。為他設謀,以駐靠近船局的彭田鄉為宜,在那裏多的是湧泉寺的施主,一定可以覓得居停。

於是,由湧泉寺的知客僧陪伴,張佩綸到了彭田鄉,直投一家姓陳的富戶。陳家信佛最虔,是湧泉寺的護法,雖對張佩綸不滿,但既看佛面,又看僧面,還是慇勤招待。沐浴更衣,煥然一新,張佩綸又頗像個「欽差大人」了。

正在跟主人從容敘話之際,只聽得隱隱有鼓噪之聲,張佩綸是驚弓之鳥,怕有人興問罪之師,嚇得那張白面,越發一點血色都沒有。

主人看出他的心事,急忙說道:「張大人請安坐。我去看看是甚麼事?」

到門口一看,有七八個人爭著在問,陳家新來一位外省口音的客人,可是「會辦大臣張大人」?主人不敢造次,先要弄清楚,打聽這位客人的作用何在?

「總督衙門懸賞找張大人。我們問明白了,好去報信領賞。」

「是真話?」

「是真話!不信你問地保。」

地保也正趕了來。陳家主人一問,果有懸賞找張大人這回事,便承認有此貴客。隔不了兩個時辰,督標的一名把總,送來一通公文,原來是專寄張佩綸的「廷寄」,由總督衙門轉交。遍尋他不著,特意懸賞。差官送上公文,還帶來何璟的話,要跟張佩綸會面,是他進城,還是總督來看他?

張佩綸不即回答,先看廷寄,是批覆他六月十四拜發的「密陳到防佈置情形一摺」,奉旨:「覽奏具見勇敢,佈置亦合機宜,仍著張佩綸加意謹慎,嚴密防守。並隨時確探消息,力遏狡謀。」

張佩綸苦笑著將廷寄丟在一邊,問起城裏的情形。差官只知道巡撫張兆棟託病不見客,何璟因為總督衙門四周有炮守護,倒還鎮靜。

「船局何大人呢?」張佩綸問,「可知道他的下落?」

「知道的。」差官的表情很奇特,有些想笑不敢笑,而又想說不敢說的神情。

「如今在那裏?」

「不知道。」

既說知道又說不知道,詞氣近乎戲侮。如在以前,張佩綸必加痛斥,但此時就像身上受了暗傷一般,一有盛氣,便牽掣傷處,人好像矮了半截。

「怎麼回事?」他只能微微責備,「你前言不符後語。」

差官也發覺自己的語言矛盾,須得有一番解釋,但說來話長,又恐貶損官威,惹張側綸不悅,因而先聲明一句:「何大人的下落,我也是聽來的,不知是真是假?不敢瞎說。」

「不要緊,說說何妨!」

※※※

何如璋也是一聽炮聲就逃。只是逃的方向不同,是由鼓山向西而逃。

一逃逃到快安鄉。那裏的施家是大族,有一所宗祠,附屬的房舍甚多。何如璋認為這裡倒是安身之處,當即派親兵跟管祠堂的人去說,要借住幾天。管祠的聽說是船政局何大人,又見親兵態度獰惡,不肯也得肯。於是一面收留,一面派人去通知施家的族長。

施家的老族長嫉惡如仇,聽說何如璋不在江上督師,棄職潛逃,大為不滿。親自趕到祠堂,告訴管祠的,去跟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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