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:清宮外史 四 法使下旗

謝滿祿下旗出京的那天是七月初一,但交涉之必歸於決裂,當曾國荃在上海與巴德諾開議那天,就已註定了。

正式開議是六月初七。曾國荃與陳寶琛以外,新派駐日使臣許景澄,道出上海,亦奉旨協助交涉。巴德諾提出要求三款,其實只有兩款,又重在賠兵費上面,開價兩萬五千萬法郎,摺合紋銀一千二百五十萬兩,同時要決定交款的地方期限。如果中國政府乾脆痛快,願意速了的話,賠款可以減少五千萬法郎。至於第一款要求革劉永福的職,只要賠款談妥,當然可以讓步。

曾國荃由於曾得李鴻章的授意,當即表示:可以用撫恤法國陣亡官兵的名義,付給五十萬兩。巴德諾一口拒絕,而朝廷又以輕許賠款,傳旨申斥,曾國荃搞得兩頭不討好。而會辦大臣陳寶琛為了支援張佩綸,又堅決主張由南洋派出兩條兵輪到福建,正遇著曾國荃情緒大壞的時候,就沒有好臉嘴了。

「不行!」他率直拒絕,「我決不能派。」

「元帥,」陳寶琛的詞氣也很硬:「閩海危急,豈容坐視?不能不派。」

「閩海危急,南洋難道不危急?前一陣子張幼樵電奏要船,軍機處復電南北洋無船援閩,由廣東、浙江酌調師船。這件事,老兄又不是不曉得?」

「彼一時也,此一時也。如今小宋制軍急電乞援,本乎守望相助之義,亦不能不急其所急。」

曾國荃只是搖頭,「我南洋也要緊。」他說,「沒有從井救人的道理。」

這是表面文章,曾國荃真正的顧慮是怕一派兵輪,貽人口實,巴德諾會認為一意備戰,並無謀和的誠意,因而使得大局決裂。

希望保全和局的,不僅只南北洋兩大臣,連主戰最力的醇王,反對賠償兵費最堅決的閻敬銘,亦都動搖了,因為調兵籌餉,處處棘手,倘要開仗,實在沒有把握。閻敬銘願意設法籌一百萬兩銀子,以「邊界費」的名義,付予法國,徵得醇王的同意後,會同入奏。

醇王幾乎天天被「叫起」,只是為了避嫌疑,表示與恭王以前的「議政王」有所不同,從不與軍機大臣一起進見,或則「獨對」,或則與總理大臣同時跟慈禧太后見面。皇帝仿照穆宗的成例,親政以前,先與慈禧太后一同接見臣工,學習政事,只有召見「本生父」的醇王時,方始「迴避」。

這天是與奕劻、閻敬銘、許庚身及其他總理大臣同時「遞牌子」進見,奕劻首先陳奏:「巴德諾已經有照會給曾國荃,昨天是西曆八月初一,議定賠款的限期已到。今後法國任憑舉動,無所限阻。看樣子,只怕一定要佔領我中國一兩處口岸,作為勒索之計。事機緊迫,請皇太后早定大計。」「法國的限期,也不止說了一次了,到時候還不是沒事?」慈禧太后微帶冷笑地說,「你們天天商量,是和是戰,到現在也總沒有一句切實的話。要打,有沒有把握,要和,能不能不失面子?總得找條路讓大家好走啊!」

「現在法國也是騎虎難下,巴望著找個台階好下。」醇王答道,「上海有赫德從中轉圜,據曾國荃打來的電報,恤款能有三百萬兩也就夠了。李鳳苞從巴黎來電,說法國已有話透露,可以減到兩百五十萬兩。照此看法,再磨一磨,能給一百萬兩銀子,一定可以和得下來。」

「一百萬兩也不是小數目,那裏來?」

「跟皇太后回話,」閻敬銘介面答奏:「這個數目,臣可以籌足。」

「是賠法國的兵費嗎?」

「不是賠兵費,是給法國的『邊界費』。」

「甚麼叫『邊界費』,還不就是『遮羞錢』嗎?」慈禧太后堅持不允,「決不能給!這一次是法國無理,反而叫咱們中國賠他兵費,欺人太甚。照我說,應該法國賠咱們兵費。凡事總要講道理,如果你們肯用心辦事,早請出別的國家來調停公斷,何致於弄成今天法國得寸進尺的局面?」

「各國公論,並不足恃。」奕劻答道,「如今只有美國願意出面調停。奴才等天天跟美國使臣楊約翰見面,總拿好話跟他說,楊約翰說美國極願意幫忙,總在這幾天,他京城裏就會有確實迴音來。」

「那就等有了迴音再說。」

「只是法國蠻橫無理,怕他們這幾日就要挑釁,基隆、福州都很危險。」

「萬一要開戰,也只有接著他們的。」慈禧太后冷笑,「天天嚷著備戰,總不能說一聽和局保不住,自己先就嚇得發抖吧?」

聽到這樣的話,醇王只覺得臉上發燒,再也說不出求和的話了。

「我也不是一定說要開戰,不過求和不是投降,但凡能叫人一口氣嚥得下,甚麼都好說。」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,「法國兵艦有好些開到福建,當然不能不防。你們再仔細去籌劃,果真開仗沒有把握,咱們另作商量。」

慈禧太后有回心轉意,也願保全和局的模樣了,而就在這時候,張佩綸上了一個「密陳到防佈置情形」的摺子,使得她的態度,又趨強硬。這個奏摺是這樣寫的:

「臣於閏五月二十五日以法船日增,注意船局,奏請進軍馬尾,力遏敵沖,飭記名提督黃超群,引軍由陸潛進。二十七日復得北洋大臣李鴻章電,稱法領事林椿有二十八日期滿,即攻馬尾船局之說。臣恐敵釁,即在目前,於是夜冒雨遄發,侵曉駛至船局,與船政大臣何如璋晤商一切。兩營隊伍選鋒亦至,臣令沿途多張旗幟,列隊河干疑敵。」

除了疑兵之計以外,張佩綸又很得意地奏報孤拔對他有忌憚之意:

「先是臣軍未至,與何如璋密商,以水師游擊張成率揚武兵船一艘,暨兩小蚊船與敵船首尾銜接相泊,備敵猝發,即與擊撞並碎,為死戰孤注計。敵人惡之,三日以來,賴以牽制。晨光熹微,法水師提督孤拔,驟見臣軍旗鼓,則就師船詰問,疑我欲戰,臣令張成答以中國堂堂正正,戰必約期,不尚詭道,囑該提督無用疑懼。該提督即邀張成相見,詞氣和平,言中國待我有禮,聞百姓驚疑,我船亦擬先退兩艘等語。視二十七日法領事帕裏塞照會之辭頓異。臣仍飭水步各軍嚴備,並親率黃超群等周歷中岐山,以望敵師,船則大小五艘,錯落羅星塔,距船廠僅半里許。連日茶市頗停,民情洶懼,蓋敵取福州之說,騰播於兩月以前,即洋商亦皆疑之也。」

接下來敘述船局難守,而不得不用另一條疑兵之計:「即日宣告:掘濠塞河,多埋地雷水雷備戰,顧臣軍實無一雷也。」

這條疑兵之計,在第二天即有效驗,法國兵船退了兩艘,但「出則聯口外之三艘以駭長門,入則聯口內之兩艘,以疑船局」,而閩江僅有三條「局船」,孤危撐拒。敵人可退可進,可戰可守,況且「南北洋兵船迄無一至者,臣又何敢以敵退解嚴?」同時也提到總理衙門的一個電報。

總理衙門倒是看準了法軍的謀略,第一,必得佔領中國一處口岸,作為勒索的憑借,但中國與外國議和,非李鴻章出面不可,所以要保全他的面子,不能侵犯北洋地界。否則逼近畿輔,京師震動,李鴻章的處境相當困難,和局難成,對法國亦沒有好處。

因此,第二,所佔之處須遠離京城的南方,而又以對海軍補給方便的地方為理想。這樣,基隆有煤礦,福洲有船局,便成為法國不動手則已,一動手就是首當其衝的鵠的。

總理衙門因為連日接到電報,法國兵艦在閩江口出入頻繁,而交涉方面劍拔弩張,看樣子福州船局必難倖免法國兵艦的炮火。倘或真的要打,照李鴻章的判斷,「船局必不可保」,但如馬尾守軍肯小小吃些虧,戰局不致擴大,則和局猶可挽回。所以給張佩綸一個電報:「小挫可圖再振」。這是暗示挫折早在意中,不致會追究責任,勸他忍辱負重的意思。

張佩綸自然懂得,卻不受勸,他說:「果臣軍一敗,資仗都盡,無兵無餉,又誰與圖再振乎?」當然,他這樣侃侃而談,是另有看法,亦有自信。

為了反襯他的忠勇奮發之忱,他不能不牽扯彭玉麟作個比較。據說彭玉麟上年秋天奉旨辦理廣東軍務,與兩廣總督張樹聲劃定防區,彭玉麟當南面瓊州一路,畏怯不前,曾策動廣東官民挽留他在省城,以為保障。此事為張佩綸所卑視,正好拿他皮裡陽秋一番,用來抬高自己的身分,表揚自己的功勞:

「當臣出次時,省城民無固志,風鶴皆兵,頗有欲援彭玉麟不赴瓊防之例留臣者。臣自念新進小臣,非老成比,必令馬尾不戰而失,遂其質地索償之請,而臣且在省靜候,與此土一併贖還,其靦然何以為人?故不敢自安,以免為皇太后、皇上知人之玷,初非謂此軍即可制勝也。」

「此軍」就是黃超群一軍,是張兆棟留以自衛,為他硬奪了來的,此軍雖未必可以制勝,但張佩綸卻仍有制勝的把握。

「臣親至前敵,則頗覺各營之偵探、各路之電傳,半亦法人虛聲恫嚇,而臣前請先發制人之算,尚非毫無把握。」

他的把握是出於兩點判斷,第一、中國對法國一再讓步,法軍不必死戰,而反恐張佩綸所指揮的水師和陸軍,拉住他們死戰,在士氣上先已遜了一籌;其次,法國在閩江之內的兵艦,僅不過多於局船兩艘。如果法軍全部登陸,則可乘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