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:清宮外史 二 負荊請罪

經過徹夜的碾轉反側,盛昱決定要做個「解鈴人」,彌補自己輕率繫鈴的咎歉。

於是一早起身,連澆花餵鳥的常課都顧不得,匆匆漱洗,立即進入書房,鋪開紙筆,捧著一盞茶出神。這道奏摺頗難措詞,構思久久,方始落筆:

「為獲譴重臣,未宜置身事外,請量加任使,嚴予責成,以裨時難,恭摺仰祈聖鑒事:竊奴才恭讀邸鈔,欽奉懿旨:將恭親王等開去軍機大臣差使,仰見宸謨明斷,盡義極仁。伏念該親王等仰荷聖恩,倚畀既專且久,乃辦事則初無實效,用人則徒采虛聲,律以負恩誤國之條,罪奚止此?猶復曲蒙高厚,許以投閒,該王等苟有人心,宜如何感激,在廷諸臣苟有人心,宜如何奮勉!惟是該王等既以軍國重事,貽誤於前,若令其投老田園,優遊散局,轉遂其逸之念,適成其添卸之心,殊不足以示罰。方今越南正有軍事,籌餉徵兵,該王等於檔案尚為諸練,若概易生手,聖躬既恐煩勞,庶務或虞叢脞。況疆事方殷而朝局驟變,他族逼處,更慮有以測我之深淺,於目前大局殊有關係。

寶鋆年老志衰,景廉、翁同龢小廉曲謹,斷不能振作有為,力圖晚蓋,均無足惜。恭親王才力聰明,舉朝無出其右,徒以沾染習氣,不能自振。李鴻藻——。」

寫到這裡擱筆躊躇。為了救恭王,必須有個陪襯,平心而論,自然還是李鴻藻。但救李鴻藻不是救張佩綸,所以這兩句「考語」有一番斟酌,要明說李鴻藻,暗指張佩綸,方合本心。

偶爾抬頭一望,不覺一驚,是張華奎悄然坐在那裏,便訝然問道:「你甚麼時候來的?我竟一無所覺。」

「來了一會了。見大哥正在用心的時候,叫管家不必驚動。」

「你來得正好!有個稿子,你不妨替我斟酌斟酌。先聽聽消息,今兒總該有明發了,軍機是那些人?」

「我先唸副集唐詩的楹帖你聽。」張華奎朗然唸道:「丹青不知老將至!」略停了一下又說:「這裡頭就有了兩位了。」

盛昱想了一會,疑惑地問:「是閻丹初、張子青?」

「是的。」

盛昱接著問:「下聯呢?」

張華奎應聲吟道:「雲山況是客中過。」

「雲山、雲山?」盛昱攢眉思索了一會,「想來是烏少雲、孫萊山。孫萊山入摳廷,是在意中,烏少雲則匪夷所思了。」

「烏少雲不相干。這無非拿他們湖北查案來湊個對子而已。倒是領樞的人,真正匪夷所思,你請猜一猜,猜著了我廣和居做東。」

「自然是親貴?」

「那還用說!」

盛昱一路想,一路說道:「不會是五太爺,心泉跟適園很處得來,不過人太沉靜,也從未任過煩劇,莫非是老劻?」

「五太爺」就是「五爺」惇王。心泉是「老五太爺」綿愉之子貝子奕謨的號,親貴中的賢者,好學能文,有百觥不醉之量,但決非廟堂之器。老劻就是奕劻,因為與慈禧太后外家是「患難」之交,最近也很紅,最近有由加郡王銜正式晉封為慶郡王之說,論經歷倒也有領軍機的資格了。

「都不是。」張華奎說,「是禮王。」

這是太不可思議了。禮王世鐸不但談不到才具,而且根本就沒有王者氣象,曾以敵體待李蓮英,對跪相拜,朝中詫為奇聞。這樣的人,何能執掌政柄?

「我不信。你一定弄錯。」

「有上諭為證。」張華奎從靴頁子裏,取出一張白紙,遞了過去。

接來一看,寫的是:

「奉硃諭:禮親王世鐸,著在軍機大臣上行走,毋庸學習御前大臣,並毋庸帶領豹尾槍班。戶部尚書額勒和布,閻敬銘,刑部尚書張之萬,均著在軍機大臣上行走。工部侍郎孫毓汶,著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。」

「完了!」盛昱頓足長嘆:「真想不到搞成怎樣子的局面。甚麼人不好用?用禮王!」

「這還不容易明白,禮王聽醇王,醇王聽上頭。所以用禮王即所以自用。」

「這說不定是李蓮英出的主意。」盛昱又指著名單說:「閻丹初銳意進取,志氣不殊盛年,倒也罷了。張子青今年七十四,媕婀取容,何所作為?難道竟不疏辭嗎?」

「白頭相公,自古有之。何必辭?」

「這真是所謂『丹青不知老將至』了!」盛昱看著名單又說:「拿『腰繫戰裙』來抵景秋坪,廉謹倒也相當,用張子青抵李蘭蓀,賢愚不肖,相去就遠了。還有,許星叔何以沒份?」

「你算算人數看,滿二漢三,已經多了。再說,軍機向來忌滿六個人。」

「嗯,嗯!」盛昱微微冷笑,「這裡頭夾了個閻丹初,格格不入,我看此老恐怕不安於位,遲早必去。」

「是啊。大家也都奇怪,不知道一缸活潑可愛的金魚之中,何以放下一條黑鱺魚?」

「好一個『一缸活潑可愛的金魚』!」

盛昱相當激動,說了這一句,坐到原來的位子上,對著未完的奏稿,按捺心神,拈豪沉思,想好了批評李鴻藻的話,下筆疾書:

「李鴻藻昧於知人,暗於料事,惟其愚忠,不無可取,國步阽危,人才難得,若廷臣中尚有勝於該二臣者,奴才斷不敢妄行瀆奏,惟是以禮親王與恭親王較,以張之萬與李鴻藻較,則弗如遠甚。奴才前劾章請嚴責成,而不敢輕言罷斥,實此之故。可否請旨飭令恭親王與李鴻藻仍在軍機處行走,責令戴罪圖功,洗心滌慮,將從前過錯,認真改悔?如再不能振作,即當立予誅戮,不止罷斥,如此則責成既專,或可收使過之效,於大局不為無益。奴才愚昧之見,恭摺瀝陳,不勝戰慄待命之至!」

寫完,將筆一丟,看著張華奎說:「你替我看一看!」

張華奎早在旁邊看清楚了。張佩綸未有處分,自不免失望,但攻倒李鴻藻,亦等於是挫他的氣焰,應該適可而止。不過盛昱解鈴繫鈴,再為李鴻藻請命,他覺得大可不必。只是干預盛昱的建言,可一不可再,而且「昧於知人」這句話,雖指唐炯、徐延旭而言,也未嘗不是暗責李鴻藻過分信任張佩綸,因而更不願再多說甚麼。

然而就事論事,卻不能不進忠告,「禮不如恭,張遜於李,盡人皆知。上頭既然這麼進退,當然通前徹後想過,無煩陳詞。說不定正是要用他們『無用』這個短處。我看,回天甚難!」張華奎略停一下,「文章雖懇切,卻只有壞處,沒有好處。」

「我知道,壞處是徒然得罪禮、張二人。我不在乎!」盛昱使勁搖著頭,「連恭王都得罪了,我還怕得罪那一個?」

「這麼說,就遞吧!我來替你抄。」

張華奎一面繕摺,一面在尋思,這個局面斷乎不是這批人能頂得下來的。慈禧太后到底也是精明強幹,能夠分別賢愚的人,等大局更壞,那班人搞不起來時,還得恭王跟李鴻藻內外相維來收拾爛攤子。

因此,恭王的冷灶不能不燒。現在看盛昱的意思,上這個摺子,不是指望慈禧太后會收回成命,無非補過的表示而已。既然如此,何不表示得更明白些,切實些?

打定了主意,便等寫完摺子,校對無誤,幫著封緘完畢,才又說道:「劾恭王是為國,沒有人敢責備你不對。不過,大哥,私底下你還該上恭王府去一趟才是。」

盛昱一愣,兩眼眨了好一會,突然一拍桌子,倏地起身:

「你說得對!我馬上就去。」

「這才顯得你襟懷磊落。」張華奎又問:「平時上恭王府,是公服,還是便衣?」

「除了婚喪喜慶,或者逢年過節致賀,總是穿便衣。」

「那還是便衣為宜。」

盛昱接納了建議,不但穿的便衣,而且是很樸素的黑嗶嘰夾袍,直貢呢馬褂,帶一頂同樣質料的瓜皮帽。這就頗有小帽青衣,待罪聽訓的味道了。

一到大翔鳳衚衕鑒園,王府的護衛下人,都不免「另眼相看」。他們也隱隱約約聽得傳聞:「王爺碰了大釘子,都只為熙大爺上了個摺子,不知說了些甚麼?」再看到盛昱這副氣象蕭索的打扮,與平日裘馬翩翩的丰采,大不相同,越發有種異樣的感覺。

當然,在表面上跟平時毫無分別,依舊慇勤接待。盛昱卻反不如平日那樣瀟灑,要先探問恭王此刻在做些甚麼?

「有三批客在,都是客氣的客人。總得半個時辰,才能敷衍得走。熙大爺先在小客廳坐吧。」

恭王的小客廳是專跟熟人閒敘的地方,沒有幾個人能到得了那裏。如今聽下人這樣說法,至少可以證明,恭王對他並沒有太大的惱怒。不然,縱使不會像榮祿得罪了醇王,太平湖府邸的門上奉命拒而不納那樣予人難堪,亦決不會仍然視他為王府的熟客看待。

意會到此,雖覺安慰,但更愧歉。在小書客房裏也就不會像平常那樣,摩挲觀賞恭王新得的硯台或字畫,而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,望著窗外,在琢磨恭王對自己的態度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聽得怪裏怪氣的一聲:「王爺到!」

盛昱正在出神,驀然聽這樣一喊,不由得一驚,略一定神,才想起是廊上那隻白鸚鵡在作怪。抬眼望去,垂花門口果然有了影子,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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