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:清宮外史 一 將帥不和

岑毓英是十一月裏由昆明啟程,八抬大轎,緩緩行去,走了半個月才到蒙自。由此往南,進入越南邊境,路上就苦了,一路披荊斬棘,抵達保勝,跟雲南巡撫走馬換將,唐炯回省,岑毓英接替主持防務。

行轅設在一座關帝廟內,地方不大,岑毓英每天就在大殿上召見部將,接見越南官員。細細詢問之下,才知道局勢不妙,於是星夜拜摺,陳明困難:

「山西既失,越事愈加棘手,法人可由興化、宣光分道犯滇,且興化城在江邊,形勢山西尤為難守。宣光無兵駐守,更屬堪虞,必須面面兼顧。而由蒙自至興化,陸路一千六百餘里,由開化至宣光,陸路一千二百餘里,即有蠻耗至保勝,亦有四百餘里,皆偏僻小道,路極崎嶇,沿途人煙稀少,猛獸甚多。軍士裹帶行糧,披荊斬棘,跋涉維艱。自蠻耗至保勝,雖水路可通,僅有小船二三十隻,可裝兵三四百人,往返一次,必需十餘日。若由保勝水路至興化,往返必需三十餘日,欲速不能,臣焦灼萬分。再三籌劃,只有水陸並進。爰派記名提督吳永安統帶三營,馳往開化。督同前派分道出關之副將陳安邦等三營,共合六營,由河陽馳赴宣光,擇要駐防。其餘總兵馬柱、雷應山等各營,由蒙自陸續進發,臣帶親兵小隊,駕輕舟先行前進,於十二月十一日馳抵保勝。與唐炯面商分佈,意見相同。現據記名總兵丁槐,參將張永清等稟報,已於興化城外扼扎防堵。主事唐景崧所帶兵勇,自山西退至興化,已於十二月初四日繞道撤回北寧。南將劉永福駐興化,惟大炮全行失落,各項小槍,亦多遺失。興化上游之清波、夏和等縣,教民紛紛變亂,文報幾至阻塞。臣等現切囑總兵丁槐等多方預備,嚴密附守。又派知縣李艷枝等二營往清和、夏波駐紮安民,並分給湖永福快槍子藥,俾資整頓,令其嚴束所部,恪遵紀律。又行文南官,革除苛政,收拾民心。俟總兵馬柱等各營到時,臣毓英即親往興化一帶,查勘佈置。一有頭緒,即由興化旁出宣光,督促提督吳永安等,相機前進,並與廣西撫臣徐延旭聯絡會商,和衷共濟,仰副聖意諄諄告誡之至意。其保勝、興化一路,滇軍與劉團共事,須得兩軍信服之員,駐紮調和,擬將臣毓英胞弟,二品頂戴分省補用道岑毓寶調來,協同照料。」

這是岑毓英重視劉永福,苦心佈置的一著棋,因為劉永福與滇軍並不和睦,這是陣前大忌。而此外的困難還多:

「聞此番法人以全力經營,又加越南各處從教匪黨,已有一萬數千人,船多炮利,勢頗猖獗。滇軍既無輪船,又少大炮,挽運更難,必須廣東、福建水師有兵輪攻擊越南海防,以分賊勢;廣西、雲南增兵添餉,通力合作,水戰陸戰,各盡其長,方可迅圖恢復。而廣東、福建各有應守海口,不識兵輪,能否分撥?臣等不敢妄擬,應如何辦理,出自聖裁。」

由廣東、福建調撥兵艦,自水路進擊,也是徐延旭的希望,無奈事實上辦不到。朝廷接得岑毓英的奏報,對這個要求,根本不提。但「邊外備軍,必當有所統攝,以一事權」,所以明定邊防各軍,包括徐延旭的部隊,統歸岑毓英節制調度。

當然,岑毓英所最看重的是黑旗軍,而劉永福所最看重的是唐景崧。因此,岑毓英將唐景崧請到保勝,替他制了全副冬裝,補送薪水,每日設宴,奉為首座。這一番刻意籠絡,使得唐景崧感激涕零,自告奮勇,為岑毓英去向劉永福規勸,與滇軍和衷共濟。

劉永福受盡官軍的氣,提起來就會咬牙切齒,所以唐景崧不得不用手段,摸透血性男兒的性情,苦勸以外,責以大義,甚至言語相激。近乎灰心的劉永福腸子終於又熱了起來,表示暫時一切都隱忍,等好好打一兩場勝仗,大家再算帳。

經過這一番疏通,岑毓英開了年才乘舟東下,駐紮距興化三十里的嘉榆關,劉永福由唐景崧陪著來見。岑毓英陰鷙沉毅,城府極深,知人處事,另有一套不易測度的手腕,他看劉永福是個草莽英雄,想用「七擒孟獲」的辦法來收服他。

因此,等劉永福一到,先臨之以威,材官親兵擺隊,刀槍如林。但劉永福倒也不大在乎,雖微有怯意,並非見了武器害怕,只不過像新郎官拜堂,覺得過於受人注目而已。

當然,岑毓英擺這個場面,是為了襯托他對劉永福的降尊紆貴;降階相迎,親熱異常,口口聲聲喊著劉永福的號:「淵亭、淵亭!」劉永福是預先聽唐景崧教導過的,稱他「大帥」,也行了大禮,岑毓英遜席相謝,長揖相答。

「我本來可以早一天到的。大前天下船,忽然天昏地暗,疾風暴雨,看樣子船都會沉,只好上岸。」岑毓英神色自若地說:「到了前天下船,又是這個樣子,看來是有靈異,我就叫人取了一張黃紙來,親筆朱書四個大字『諸神免參』。向空焚化以後,淵亭,你知道怎麼樣?」

劉永福老實答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

「說也奇怪,就此雲開日見,風平浪靜,才開的船,不過耽誤了一天工夫。淵亭,」岑毓英似乎很認真地說:「你下次出門,如果遇著這種情形,不妨照這樣子做,自然化險為夷。」

這意思是說,劉永福將來也會像他那樣,封疆開府,當到一品大員,冥冥中有諸神呵護。劉永福自然懂他的恭維,卻不覺得高興,反而深深嘆口氣。

「淵亭,你何以長嘆?」

「大帥!」劉永福答道:「我決沒有大帥的福分,生來是苦命。」

「我也是,從小父母雙亡,是姑母撫養長大——。」

接下來,岑毓英便又談他的身世,卻離不了鬼話。如何七歲得病而亡,如何身到森羅寶殿,如何不肯喝「孟婆湯」,如何一提岑毓英的名字,閻王大驚失色,呵斥小鬼亂提貴人,又如何令判官送他回陽?

劉永福靜靜地聽著,兩個人的臉,除了膚色極黑相同以外,表情大異其趣,一個十分起勁,一個相當落寞。岑毓英看看不大對路,收拾閒話,談到正題。

「淵亭,你現在有多少人?」

「三千二百多。」

「編不了多少營。」岑毓英看著唐景崧問:「你看呢?」

劉永福在上諭上稱為「劉團」,認作團練,而邊臣的奏摺上稱他為「南將」,現在要正式改編為官軍,這是唐景崧早就跟劉永福談過的。

於是唐景崧陪著劉永福星夜拔營南下,馳援北寧。第二天到了山西北面三十里的屯鶴地方。此處瀘江、洮江、沱江,也就是俗稱綠水河、紅水河、黑水河的三水交會之處,所以又名三江口,向來是商賈輻輳的交通要衝,如今因為法軍已佔山西,市面極其蕭條,無法補充給養。劉永福便即下令,即刻渡過沱江,向東而去,近在咫尺的法軍竟未發覺。

到了北寧,劉永福不肯進城,十二營都駐紮在離北寧七里的安豐縣,由唐景崧帶著十幾名親兵,去見黃桂蘭和趙沃聯絡。

黃桂蘭和趙沃在軍前都稱統領,兩軍分治,一右一左。論官位,黃桂蘭是提督,比趙沃這個道員大得多,但文官的品級比較值錢,而且趙沃是徐延旭的親信,所以北寧防務,是外行的趙沃作主。而趙沃又信任一名副將黨敏宣,此人是綠營中有名的一塊「油抹布」,既髒且滑,唐景崧對他早具戒心,見趙沃時有他在座,淡淡地不甚理他。

「我身子不好,又多病痛,萬里投荒,真不知所為何來?」

趙沃一面咳嗽,一面吞吞吐吐地說。

見他那副形容憔悴的樣子,再聽他這番有氣無力的言語,唐景崧的心,先就涼了一半,然而不能不勉勵他幾句:「大敵當前,還要仰仗慶翁的威望——。」

「甚麼威望?」他搖著手打斷了唐景崧的話,「營官士兵,驕蹇不法,桂軍的餉又比滇軍來得少,實在很難帶。老兄,我真想讓賢了!」

聽口氣還當唐景崧有意來取而代之。這就話不投機了,而且看樣子也談不出甚麼名堂,唐景崧敷衍了一會,隨即起身告辭。

※※※

黃桂蘭卻不如想像中那麼不堪。他是李鴻章的小同鄉,一口濃重的合肥土話,聽來非常刺耳,不過此人倒知書識字,出口成章,所以話還不難懂。加以長身修髯,儀表不壞,唐景崧對他的觀感,比對趙沃好得多。

他的號叫卉亭,所以唐景崧稱他「卉帥」,略作寒暄,請教戰守之計。

「薇翁明達,想必已有新聞,趙慶池左右有小人,多方掣肘,教人很難展佈。」黃桂蘭首先指責黨敏宣,接下來談他的做法:「我帶右軍,只能量力而為。佈置大致還算周密,北寧城堅可守,等王方伯楚軍出關,再議進取。」王方伯是指王德榜,他以前的官職是福建藩司,所以稱他方伯。

「卉帥,法國軍隊愈逼愈近,楚軍怕一時到不了。」唐景崧答道:「恕我率直,我看北寧戰守兩不可恃。備多力分,紮營太散,呼應不靈,不能戰。」

「我原主堅守。」

「守亦甚難。北寧城雖堅,如今法國的大炮不同了,一炮轟進城,請問守軍何處藏身?」

黃桂蘭聽見這話,不由一愣,掀髯問道:「那倒要請教,計將安出?」

「最好在離城數里地以外的要隘處所,開掘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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