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:清宮外史 十八 豪門家醜

雖是夫婦密語,總歸隔牆有耳,兆奎家的「奇聞」,很快地傳播在親友之間,有的罵,有的笑,有的覺得兆奎可憐,也有的認為奎大奶奶嫁了兆奎是委屈,難怪有這樣的結果。見仁見智,議論紛紜,卻無非背後論人是非,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諱。以前還有人向他表示關切:「奎大奶奶總有個下落啊!」

如今則連這句話都不提了。

唯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潤。弟兄倆一母所生,性情卻有天淵之別,兆奎庸懦怕事,兆潤卻得著風,便是雨,最喜生事。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認為是沒出息的無賴,卻仗著是「三等鎮國將軍」的「黃帶子」,設局詐騙,包庇娼賭,無所不為,聽說有此奇聞怪事,豈肯默然無語?

兆奎一見他這個弟弟,頭就疼了。一來決無好事,有錢借錢,不借就自己動手,小件的擺飾,總要撈一兩樣走,所以兆奎家的聽差老媽,聽說「二爺」來了,都是寸步不離地伺候著。

「今兒個你們不用掇著我,二爺我今兒富裕得很!」兆潤掏出一把票子,往桌上一摔,「你們把大爺給請出來,我們哥倆要講幾句你們不能聽的正經話。」

「是!二爺。」

聽差知趣,進去通知了兆奎,然後都退了出去,卻都躲在窗外牆角,倒要聽聽這位二爺說的甚麼正經話?

「大哥,」兆潤問道:「聽說大嫂回來了?」

「唉!」兆奎亂搖著手,「別提了。你算是體恤我吧!別問這檔子事。」

「我怎麼能不問?咱們家能讓人這麼欺侮?你不在乎,我的臉往那兒擱?算輩份,載澂是侄子,霸佔嬸娘,出在大清律例那一條?你襲了爵,就得保家聲。得有句話——。」

「老二,老二!」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,「別嚷嚷,行不行?」

「你也太弱了,大哥!連說都說不得一聲?」

「不是說不得。這件事,實在是——,」兆奎壓低了聲音很吃力地說:「實在是叫沒有轍!君子不吃眼前虧,慢慢來想辦法。」「何用慢慢兒想?辦法多的是,文的,武的全有。走!」

兆潤一把拉著他的手臂往外拖。

「走?到那兒去?你別胡鬧。」

「上宗人府。」

一句話未說完,兆奎已掙脫了手臂,趕緊退後幾步,與兆潤隔著桌子,並且作了個防他來抓的戒備姿態。

「老二,沒有用!這是甚麼世界?勢力敵不過人家,只有認了。再說,那麼賤的女人,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。」說著,兆奎搖搖頭,將臉轉了過去,不勝痛心疾首地。

「大哥,」兆潤臉色很難看了,「你是怎麼回事?你到底為甚麼?總有個緣故吧!你說說。不說清楚了,我可要照我的辦法。」

「這,」兆奎驚惶而茫然地問:「你是甚麼辦法?」

「喏!這個。」兆潤從靴頁子裏拔出一把明晃晃七八寸長、繫著紅綢子的攘子,往桌上一拋。

兆奎大驚失色,「老二,」他結結巴巴地說,「你可千萬動不得!」

「誰說動不得?看我唱一齣《獅子樓》你瞧瞧。」

兆奎又急又氣,兆潤自擬於武松,而拿他比做武大郎,真正不成話!但平時就見了他兄弟怕,此時自覺理短情虛,更不知如何應付,急得只是搓手。

於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僕郝順不能不露面了,「二爺!」他躬身說道,「開飯了!有話,喝著酒跟大爺慢慢聊吧!」

這是緩兵之計。兆潤也知道,每次需索不遂,連奎大奶奶都駕馭不住,快要翻臉時,總是郝順出面轉圈,有了他,話就好說了。

「好吧!」兆潤將攮子插回靴中,一收劍拔弩張的神態,彷彿無可無不可地說,「先吃飯再說。」

這時未到開飯的時候,郝順關照廚子,胡亂弄了幾個冷碟,燙上一壺酒,卻只設一副杯筷,兆潤自然要發話了。

「大爺呢?」

「大爺頭疼,不能陪你。」郝順陪笑說道:「二爺有話,吩咐我也是一樣。」

兆潤沉吟不答,儘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,因為這天他的所欲不小,說話便須格外慎重。

「二爺,」郝順勸道,「大爺遭了這擋子窩囊事,真正是叫『啞巴夢見親娘,說不出的苦。』二爺總是體諒他才好。」

「哼,」兆潤憤憤地摔著酒杯,「就為了大爺窩囊,才有這樣窩囊的事。不用他出頭,我替他去挺,該殺該剮都有我,他還怕甚麼?一個勁攔著,我不知道他安的甚麼心?」

「那也無非大爺膽小。如果他能看著二爺闖出大禍來不管,那叫甚麼同胞手足?」

「同胞手足?」兆潤撇撇嘴,「他那裏當我同胞手足?外面說的話,可難聽了。」

「外面怎麼說?」郝順很謹慎地問。

「怎麼說,你會不知道?」

「我真的不知道。」

「那就告訴你聽吧!」兆潤眼望著郝順,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:「說他賣老婆!」

「啊!」郝順作出訝異萬分的神色,「這是打那兒說起?」

「你不信是不是?」兆潤有意詐他一詐,「說的人有憑有據,大奶奶帶回來三千兩一張銀票,大柵欄恆泰錢莊的票子。」

兆潤知道是一千兩,故意加了兩千,是指望著套出郝順一句話來:「沒有那麼多。」這就好緊追著往下問了。誰知郝順心機深沉,不上他的當,只搖著頭說:「沒影兒的事!」

「沒影兒的事?照這麼說,大奶奶就白白讓人霸佔了?」兆潤接著又問:「她忽然回家,可又為了甚麼?」

「這,」郝順陪笑道,「我們當下人的,就不知道了!」

「就是這話囉!好些事你不知道,非得跟大爺自己談不可。好了,反正我的主意拿定了,門風要緊,我不能看著不管。」

說著,站起身來要走,郝順自然不能放他走,好說歹說地將他留了下來,自己進上房去跟兆奎討主意。

「我那有甚麼主意?」兆奎哭喪著臉說,「我一見他,腦袋就跟笆斗那麼大。」

郝順是他的心腹,無事不參與,也無話不可說,但不論如何,辦事須奉主人之名以行,所以這時便先替兆奎拿宗旨。

「這件事,大爺得抱定宗旨,無論如何鬆不得口,一則名聲不好聽,再則,二爺的口氣不小。不過也得給他一個指望,一等放了缺,上任的時節,給他撂下幾百銀子倒可以。大爺,你說是不?」

「對!你就想法子,跟他這麼去說。」

這話實在也很難說。郝順在想,「二爺」大概只知銀票其一,還不知有放缺其二,一說反倒洩底。有這麼大的好處,他更是不依不饒了。

想了又想,只有這樣措詞:「二爺,你先請沉住氣。事情當然不能就這麼算完,不過做事總要穩得住,對頭太不好惹,一步錯不得。反正有個十天半個月的工夫,一定能讓二爺好好兒消氣。」

照郝順的想法,有澂貝勒那麼硬的靠山,說放個副都統,還不是一句話的事,有十天半個月的工夫,見了上諭,一切便都好辦。因而這樣許下兆潤。

兆潤不知其中有此曲折,只是一向信任郝順,既然他說能讓自己「好好兒消氣」,顧念以後還少不得有託他的事,便賣個交情給他。

「好吧,衝你,我就等個十天半個月。」

半個月過去,音信毫無。奎大奶奶倒是把話帶到了,載澂卻辦不通。這件事他只有去求寶鋆,為了志在必成,他特意說是「已經答應了人家了!」

「我的大爺,你真是少不更事!駐防的副都統,又是廣州,能說換就換嗎?」寶鋆大搖其頭:「兆奎是出了名的無用。這話,我怎麼跟你阿瑪去說?」

「我不管!」載澂撒賴似地說:「你去想辦法。」

「辦法倒有,我把你的事兒,和盤托出,你肯挨頓揍,兆奎的副都統就當上了。」

這叫甚麼辦法?載澂自然不肯,寶鋆被磨不過,答應試一試,但那一天能成功卻不知道。

「只好等吧!」奎大奶奶聽說了經過,也只好這樣萬般無奈地表示。

※※※

又等了半個月,這天奎大奶奶正打算帶著小雲上前門外去聽戲,只見院子裏閃進來一個人,高聲喊道:「大嫂!」接著便請了個雙安。

「啊!」奎大奶奶倒有些忸怩了,「二弟,是你!」

「是的。」兆潤神色自若地說,「特地來給大嫂請安。」

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奎大奶奶不能不以禮相待,「請屋裏坐。小雲,拿茶,拿煙。」

於是兆潤從從容容地進入堂屋,坐下來先打量四周,古董字畫,窗簾椅披,色色精緻,便讚一聲:「真是好地方!」

奎大奶奶矜持地微笑著,心裡在打主意,如何早早將這位不速之客送走。

兆潤的話卻還未完,接著又說了:「怪不得大嫂不想回家了。」

這句話不中聽,奎大奶奶只能裝作不聽見,心裡卻更覺得他是早走早好,因而開門見山地問:「二弟,有甚麼事嗎?」

「沒有,沒有!只是老沒有見大嫂,怪惦念的,特為來看看。」

「多謝你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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