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:清宮外史 十 慈安聽政

機會來得很快,而且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。從處置了籌議邊防一案,慈禧太后心力交瘁,病勢日增。李德立請脈以後,提出警告,說她氣血兩虧,心神悸怯,多由操勞國事,焦憂太甚而來,如果不是擺脫一切,徹底調養,將會釀成「巨禍」。

慈禧太后也知道自己的病不輕,然而要她放手不問國事,卻怎麼樣也不肯鬆這句口。而臣下則又必須「諱疾」,一方面是怕引起她的猜疑,對她本人而諱;一方面因為慈禧太后是實際上的皇帝,為安定人心,須對天下而諱。這樣就不便公然奏請免除常朝,只望她自己能夠節勞。

「西邊是頂爭強好勝的,總得有個說得進話去的人,想法兒勸一勸才好?」

恭王亦以寶鋆的看法為然,但是誰去勸呢?七福晉是見了她姐姐不大說得出話的,七福晉怕碰釘子不肯進宮,而且恭王也不敢冒昧。最後,讓寶鋆想出來一個人:居孀的榮壽公主。

慈禧太后本就愛重榮壽公主,在她居孀以後,更有一份不易解釋的歉意,因為是她作的主,將榮壽公主指配給了體質虛弱的符珍,結果害了她一輩子。為此,格外另眼相看,就說錯了話也不要緊,而且榮壽公主沉著機警,善於析理,也不致於說錯話。

於是榮壽公主銜命入宮,一到就表示要住下侍疾。她也真的親嘗湯藥,夜深不寐,只要慈禧太后一張眼,或者問一聲,她總是很快出現在病榻前,真正是孝順女兒的樣子。

二月初一從養心殿回宮,慈禧太后幾乎連走下軟轎的氣力都沒有。榮壽公主覺得不能不開口了。

「佛爺!」她憂容滿面地,「女兒有句話,不知道該說不該說?」

「奇怪吧!」慈禧太后憐愛地責備:「幾時不讓你說話來著?」

「那,女兒就說了。佛爺,打明兒起,好好歇著成不成?這麼冷的天,天不亮上養心殿,好人也得受病,何況聖躬不安?」

「唉!」慈禧太后搖搖頭,「我何嘗不想歇著?你說,『那邊』是能拿大主意的人嗎?」

「要拿主意,這麼安安穩穩歇著,還不是照拿?」

「這話倒也是。」

「本來就是嘛!」榮壽公主接著便又勸說,邊防正在部署,曾紀澤方由英赴俄,對俄交涉在停頓之中,眼前並無大事,正好養安。

慈禧太后笑了,「照你這麼說,我這個病倒生得是時候了,」她又感嘆地,「真是,害病都得挑挑時候!」

「原是神靈庇護。國家大事,千斤重擔,都在皇額娘一個人身上。」榮壽公主又說,「過一兩個月,曾紀澤到了俄國京城,開議那時候要請訓,皇額娘早就萬安了,有精神對付老毛子了。」

這句話說得慈禧太后不斷點頭,「把『那邊』請來吧!」她說。

慈安太后卻真是老實,聽慈禧太后一說,先自一愣,便有些手足無措之感,「我怕我一個人不成吧!」她遲疑著問。

「沒有甚麼不成!這多年下來了,難道說還有甚麼看不清楚,聽不明白的?」慈禧太后又指著榮壽公主說:「有她阿瑪在那裏,錯也錯不到那兒去。再說,我還是可以幫著你看摺子,拿主意。」

這樣鼓勵著壯慈安太后的膽,她總算放了些心。但是,第二天跟軍機見面,仍難免怯場,因而率直說道:「慈禧太后身子欠安,只好我一個人來料理。六爺,我可有點兒摸不清頭緒,該當怎麼辦的怎麼辦!錯了甚麼,漏了甚麼,你們可要早說。」

「是!」恭王答道,「辦事原有常規,臣等不敢欺罔。」接著便將一疊交議的奏摺,捧上御案。

第一件案子便麻煩。這一案是鄧承修接得家鄉的來信,參劾廣州府知府馮端本,招權納賄,庇惡營私,情節甚多。原來是交由已調兩江的兩廣總督劉坤一跟廣東巡撫裕寬查辦,此刻要議的,便是劉坤一跟裕寬的復奏。

由於被參的情節,有實有不實,督撫查辦的結果,有同有不同,加上案外生案,牽涉到一個曾經做過知縣的廣州府紳士,因而慈安太后茫然無主,將一疊奏摺翻來翻去,找不到恭王所說的鄧承修的原奏。

「不行!六爺,你來看看,是那一件?」

於是恭王只好走近御案,將原件找了出來,上面有慈禧太后的御筆,是「查辦」二字。

「對了,查辦!怎麼說啊?」

恭王有啼笑皆非之感,講了半天,慈安太后似乎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,從頭來問「怎麼說」,難道再不厭其煩地講一遍?

這算是件小事,小事這麼耽誤工夫,大事如何料理?恭王便籠統答一句:「鄧承修參的也不全是沒影兒的事,馮端本確有點兒不對,臣請旨交部議處。」

「好吧,交部議處。」

在慈禧太后片言可決的事,到了慈安太后那裏,憑空耗費了好些工夫。恭王一看這情形,覺得不必這樣費事,便另換了一種辦法,每一案說明簡單案由,然後再提辦法,或者「交部議處」,或者「下該部知道」、或者「依議」、或者「准奏」。果然,這一下便快得多了,二十幾件奏摺,不到一個時辰,便都已打發。

一退了朝,慈安太后如釋重負,回到鍾粹宮不住長長地舒氣。有這一番經驗,她才衷心地服了慈禧太后,暗暗自語:

「看人挑擔不吃力,真虧她!」

當然,熟能生巧,慢慢摸得清頭緒了,也就能夠自作裁決了。沈桂芬每日見面,發言雖少,卻比平日格外用心,看看時機已到,將榮祿的那件案子翻了出來。

這件案子,還是榮祿奉旨辦理慈禧太后普陀峪「萬年吉地」的時候發生的。陵工一向是好差使,但責任也特重,絲毫出不得錯,只是那時的榮祿正在風頭上,不免馬虎。有個被革了職的知縣馬河圖,謀求陵差,照例不可,而榮祿用了他當「監修」,為人參了一本。有慈禧太后在,這件案子被壓了下來,此刻舊事重提,沈桂芬跟兵部的另一個尚書,翁同龢的拜把兄弟,當過弘德殿諳達的廣壽商議,擬定了榮祿的處分。

議定罪名,向來是有律依律、無律比附,這比附上就大有伸縮的餘地,如果比照長官失察的罪名,不過罰薪的處分,而沈桂芬擬的是「比照提督總兵徇情濫舉匪人例」。這是極重的罪名,提督、總兵奉命征剿土匪,受有賄賂,不剿而撫,保舉匪人充任官職,結果復叛,就像當年苗沛霖的那種情形,則此保舉的武官,丟腦袋亦不算意外。

罪名雖重,擬的處分卻輕,「降二級調用」,而輕中有重,「不準抵銷」。罪名有時不怕重,那怕革職,只要有機會,一道恩旨,開復處分,就可無事,如果「降級」而不得用「加級」之功抵過,那就非降官不可。沈桂芬是想了好久,才想出這麼一招「綿裹針」來治榮祿。

不僅如此,他還特地在摺尾聲明:「此係察議,可否改為降一級調用,請旨辦理。」意思還是為榮祿乞恩。

「怎麼叫『察議』?」慈安太后問。

「這是明載在大清會典上的。」恭王答道:「看情節輕重,斟量處分,叫做『察議』。按律治罪,就是『議處』。」

「提督、總兵徇情濫舉匪人,是很重的罪!」

「是。」

「這麼說,是擬得輕了?」

恭王一時答不上來。是輕是重,他肚子裏明白。榮祿一向走醇王的門路,他當然無所用其庇護,但私交也很不錯,似乎又該替他說話。就這躊躇之時,寶鋆越次答奏了。

「是。」他說:「回母后皇太后的話,這個處分,按大清律來說,是很輕的了。」

「既然已擬得輕了,就不用再改。」慈安太后很熟練地說:

「依兵部原議。」

上諭未發,榮祿就已得到消息「哼!」他憤憤地說,「別樣都還罷了,摺尾的聲明,不是貓哭耗子?我不領他這個情。」接著便請幕友擬奏摺「謝恩」,同時請病假,意思是不想再補降兩級的缺,當過從一品的尚書,再補上個從二品的缺,面子上未免難看。

這個要求當然能夠如願。事實上也解除了恭王的一個難題,因為文職正二品的缺極少,武職的正二品則是很多,像步軍統領所屬的左右翼總兵就是,但這是榮祿十年前的舊職,自然不便再派。此外則各省駐防將軍屬下,專管一城的都統,亦是正二品,榮祿既在病中,不便外放,就能放也嫌委屈。所以他的奏摺一上,交吏部議復時,恭王把它截留了下來,擱置在軍機處,根本不辦。

榮祿那裏,當然有好些人去慰問,翁同龢便是其中之一。

然而空言無補實際,榮祿決定韜光養晦,等機會報仇。

※※※

慈禧太后的病,為了失眠和飲食無味這兩種徵象,始終去不掉,成了纏綿之疾,時好時壞,但就是好的時候,也是「多言則倦、多食則滯」,就算想問政事,也是力不從心。

大政事只有兩件,一件是對俄交涉,一件是籌議邊防和海防。備戰求和,則和戰在未定之際。曾紀澤雖遠在英國,對於廷議紛紜,舉棋不定的情形,知道得很清楚。大計不決,交涉一定無功,因而他在倫敦,遲遲其行,只是與總理衙門函電往還,反覆討論,要先定出一個交涉的宗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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