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:清宮外史 六 名士風流

正事談得有了結果,心情輕鬆,便言不及義了。寶鋆問道:「近來聽戲沒有?」

「聽了。」王先謙答道:「在同樂園,一連聽了八天。」

「這麼熱的天,好興致!」

「是欲罷不能。」王先謙興致盎然,彷彿提起來還有極濃的餘味似的,「四喜班又排了新戲,跟八本雁門關一樣,分八天才能演完。」

「倒又是大塊文章。戲名叫甚麼?」

「叫《五彩輿》。」

一提戲名,寶鋆就明白了,這齣戲的本事出於《明史》,嘉靖年間,嚴嵩父子當國,門下走狗鄢懋卿巡視兩淮、浙江的鹽務,特造一座五彩輿,攜了他的寵妾,到處騷擾。然而,寶鋆卻不明白,這一段史實,如何能衍化成連演八天的戲?

「這是拿小說大紅袍的情節,貫串在內之故。」接著,王先謙便形容與程長庚、汪桂芬齊名的王九齡,飾演海瑞是如何地風骨嶙峋,不畏豪強,余三勝的兒子余紫雲演鄢懋卿的寵妾,又是如何地煙視媚行,活色生香,將寶鋆聽得眉飛色舞,而終究付之於長嘆。

「唉!想想真是你們當翰林的舒服,無拘無束,逍遙自在。」

寶鋆緊接著問道:「你平常『招呼』誰呀?」

王先謙喜歡招「相公」侑酒是有名的,但在老師面前,不能不加掩飾,「逢場作戲,偶一為之。」他說,「門生於此道不熟。」

「這樣吧,還是景和堂的人才整齊,看誰在,就是誰。」

景和堂主人叫做梅巧玲,也是四喜班的掌班,他門下的弟子,都以雲字取名,共有十一雲,最負盛名的叫朱藹雲,字霞芬,是光緒二年的花榜狀元。寶鋆親筆寫了「條子」,吩咐聽差送到李鐵拐斜街景和堂,同時移席到後園,先取果碟子來喝酒。

到得日影銜山,涼風初起,只見聽差來報,景和堂的子弟到了。兩個人都是十五六歲年紀,白紗衫、黑馬褂,馬褂上一般是珊瑚套扣。前面一個瓜子臉,懸膽鼻,雙瞳如水,正是「狀元郎」朱霞芬,後面一個是圓臉,膚白如雲,一團嬌憨,是朱霞芬的師兄,唱武旦的孫福雲。

這兩個人也都認識王先謙,所以先跟「寶中堂」請了安,接著便雙雙屈膝,同稱一聲:「王老爺!」

「來,來!坐這裡。」寶鋆拉著朱霞芬的手,讓他坐在自己與王先謙之間,細細打量了一番,皺著眉說:「彷彿又瘦了一點兒!」

「可不是嗎?」朱霞芬摸著自己的臉說,「每年到了夏天,總是這個樣,也吃得下,也睡得著,就是不長肉。」

「聽說你搬家了,新居叫做『朱霞精舍』,好貼切雅緻的名字,是誰給你取的?」

「是李老爺。」

「李老爺?」寶鋆問王先謙:「誰啊?」

「李蓴客。」王先謙酸溜溜地答道:「他居然也是霞芬的『老斗』。」

「相公」的恩客叫「老斗」,這是要花大把銀子才能買得來的頭銜,寶鋆想起最近讀過的一首梨園竹枝詞:「揮霍金錢不厭奢,撩人鶯蝶是京華;名傳老斗渾難解,喚向花間兀自誇」,不由得訝然問道:「他一個戶部司官,經年不上衙門,每個月就靠分幾兩『印結』銀子,那日子過得也夠受的,何來看花載酒之資?」

「自然另有財源。大人先生的滋潤,其一,賣文;其二,舉債;其三——。」王先謙看一看朱霞芬,接下來說道,「再說,霞芬也無非恤老憐貧。」

這是說李慈銘在朱霞芬身上,並沒有花了多少錢。但「恤老憐貧」四字,十分尖酸。朱霞芬聽了很不舒服,便打個岔,從丫頭手裏接過銀酒壺來,斟了一巡酒,同時向寶鋆說道:「今兒我嗓子痛快,伺候你一段兒甚麼?」

「好啊!」寶鋆欣然拈髭,「你的崑腔我聽得多了,今兒來一段皮黃,怎麼樣?」

朱霞芬應一聲:「是!」回頭向廊上的聽差招呼:「二爺,勞你駕,看李四在那兒?」

李四是四喜班的琴師,早就伺候在那裏,一喚便到。於是朱霞芬背著臉唱了一段新學的《祭江》,唱得哀怨淒切,如巫峽猿啼,彷彿將孫尚香的「望帝魂歸蜀道難」的心事,都宣洩在那條穿雲裂帛的嗓子中了。

唱罷道聲:「獻醜!」再次執壺行酒。接下來便該孫福雲唱了。

他是家學淵源的武旦,拿手戲是青龍棍的楊排風,清風嶺的徐鳳英,論唱,無非幾句搖板,沒有甚麼聽頭。所以還是朱霞芬唱,這次是他昆旦的本工,唱的是《長生殿》的「彈詞一枝花」,從「不提防餘年值亂離」起,以下「北調貨郎兒」一共「八轉」,一氣呵成。等到唱完,連擫笛的李四,都累得臉色青紅不定,朱霞芬更是氣喘吁吁,笑著說不出話來。寶鋆看他如此賣力,又高興,又憐惜,親自酌酒相勞,體貼地說:「不能再唱了!就聊聊吧。」

於是清談消酒。朱霞芬和孫福雲都是好酒量,輪番勸飲,將王先謙灌得大醉。

這一夜也不知是如何回家的?一覺醒來,回想昨夜的經過,彷彿做了一場遊仙夢,癡癡地回味著,自己都辨不清是嚮往還是悵惘?

目鳴鐘已經打了十一下,王先謙身子發軟,還不想起床,聽差卻來報了:「寶中堂派了人來,問老爺可曾喝醉,今天身子可好?」

老師的盛情可感,王先謙想起自己該做的事,便強打精神起身,接見寶鋆派來的聽差,當面囑咐:「請你回去上復中堂:中堂交代的話,我今天就辦。摺子明天一早就遞。摺底我今天晚上親自送到府上。」

那聽差原是受命來催問此事的,便躬身答道:「不敢勞動王老爺,晚上我來領就是。」

「也好。」王先謙將封好一兩銀子的一個紅包遞了過去,「辛苦你了。」

打發了寶鋆的聽差,王先謙不能不強打精神,向老師「交卷」。他雖是文章好手,但下筆要出於興趣,才能揮灑自如。這種為了塞責的文字,懶得多想,找出《乾隆實錄》來,抄一段鄒一桂的原奏,然後在「言路不可不開,但不可太雜」這句話上,發揮一番,便已脫稿。

從頭看了一遍,不免大搖其頭。自覺籠統空泛,塞責亦塞不過去,於是又加了一段。說張佩綸參劾商人李鐘銘,而御史李璠接著便上摺指李鐘銘侵佔官地,縱然李鐘銘罪有應得,張、李二人本心無他,但形跡上近乎朋比,深恐啟門戶黨爭之漸,關係甚重。

這一改稍微覺得好些,只是又有一層顧慮,李璠是會試同年,雖然交情不深,但話中有所牽涉,而且隱隱然指他附和清流,有沾其聲光的意思,李璠知道了一定會大不高興,須得先去打個招呼。

定了主意,便揣起奏稿,吩咐跟班:「套車!拜李都老爺。」

李璠住在地安門外。他倒很傾倒這位同年的學問,接待極其慇勤,這一下王先謙便不好意思直道來意,先得費一番周旋的工夫,酬答盛意。

「這一帶是內務府的天下。」他說,「倒也住得慣?」

「氣味自然不投。只是同鄉多,內眷走得很近,我也只好遷就了。」

李璠是直隸寶坻人,王先謙便聯想到一個人,「那位貴同鄉,敝本家,」他問:「近來作何光景?」

「貴同鄉,敝本家」是指姓王的寶坻人,李璠愣了一下才想起,說的是玉慶祺。

「他是自作孽。如今還住在京裏,潦倒不堪。」李璠感慨著說:「先帝手裏的一批紅人,現在都完了。你看,」他手往東面一指,「間壁就是先帝第一寵監小李的家,前天剛把房子賣掉,買主也姓李,是『皮硝李』的侄子。」

「皮硝李」是李蓮英的外號,王先謙久想打聽其人了,所以此時一聽他提起,大感興趣,伸一伸腰,挪一挪身子,湊近了問道:「這個人,聽說在『西邊』很紅。我就不明白了,他是『半路出家』,怎麼能一下子蓋過從小淨身入宮的那些人,獨承恩寵?」

「投其所好。」李璠答道:「此人是個有心人,又是在外面有過閱歷的人,世故人情,自然比那些從小在宮裏,昏天黑地,不辨菽麥的人強得多。」

「所謂『皮硝李』,是說他本來做的硝皮這一行?」

「對了!」李璠想了一想,輕聲笑道,「就因為他幹過這一行,所以別人替『西邊』梳頭,沒有一個不挨罵,只有他從來沒有碰過釘子。」

「這怎麼說?風馬牛不相干的事!」

「何得謂之不相干?我一說你就明白了。」

一說極易明白。慈禧太后已入中年,她最愛惜的那一頭長髮,不免脫落,每天一早梳頭,雙目灼灼只在鏡子裏注意梳頭太監的手和梳子。掉了一根便罵太監不好生梳,掉得多了,自更心疼,那名梳頭太監不是斥革,就是杖責。

不但如此,慈禧太后還嫌「旗頭」平板難看,要梳巧樣新髻,更是一樁難以交差的事。因此,那個太監被派上梳頭的職司,那張臉頓時就像死了爹娘似的難看。

當然,最傷腦筋的是長春宮的首領太監沈蘭玉,每次都少不了他連帶挨罵。太監們閒下來都在茶水房旁邊空屋子裏休息,沈蘭玉挨了罵,便常在那裏訴苦。別人聽過了丟開,有個人聽入耳中卻生了心,這個人就是李蓮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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