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:清宮外史 一 柳堂死諫

穆宗和嘉順皇后的大葬典禮,定在三月二十六。兩宮太后和皇帝定三月二十一啟鑾,除了隨扈王公大臣以外,送葬的百官,都先期動身,官越小的走得越早。

小官中有個吏部稽勳司的主事吳可讀,卻是京朝的老名士,他字柳堂,甘肅蘭州人,道光三十年的進士。未成名以前,不修邊幅,倜儻自喜,到京會試的舉人,有錢的住客棧,沒有錢的住會館,愛清靜的住廟,而萬變不離其宗的是,便於下帷讀書,「臨陣磨槍」。只有吳可讀與眾不同,住在陝西巷一家「清吟小班」,所眷的一個姑娘,叫做翠花,貌僅中姿,略解詩書,而談吐頗不俗,一片紅粉憐才的念頭,溢於言表。吳可讀是個極有至性的人,動到情感,一往不復,萬死難回,認定翠花是個風塵知己,眼皮供養,心坎溫存,日日伺候妝台。翠花的一顰一笑,莫不有半天好思量,把個考籃丟在牆角,積得好厚的灰塵。因此得了個極不雅的外號:吳大嫖。

這年是道光二十七年,春闈榜發,吳大嫖落第。翠花為他哭了一場,吳可讀倒覺得她這一副眼淚可貴,不下於金殿臚歌。因此,以蘭州道遠,不如在京讀書作為託詞,依然迷戀京華。會試落第,留京讀書,準備下一科會試吐氣揚眉,原是最好的打算,但大家對吳大嫖的動機,就不免有所猜疑了。

幾個月下來,證明吳可讀根本未作捲土重來之計,這就有師長親友要干預了。有個朝中大老,是他鄉試的「座師」,派人將他找了來,顧全他的面子,不說破他志氣消沉在溫柔鄉中,只說九陌紅塵,紛移心志,要讀書宜在靜僻古廟,勸他住到廣安門外的「九天廟」去。九天廟是關中會館的公產,住在那裏,不必花費房租。這倒是小事,主要的是老師的話,出於愛人以德的好意,無法駁回,吳可讀只好從翠花的香巢,搬到香火冷落的九天廟,打算著好好用一番功。

那知第一天擇席,第二天念舊,第三天就害起相思病。勃然而起,仍舊搬回陝西巷去住。

姐兒愛才,無奈敵不過「鴇兒愛鈔」,到床頭金盡,翠花的臉色,也就不大好看了。到了後來,竟致衣食不繼,不能不找同鄉去「告幫」。

「救急容易救窮難,何況你的難處是自己找的。我們當然念著同鄉的情分,但怕有些不明內情的人,未免多疑。」他的同鄉便勸他仍舊回九天廟住,並表示這是幫助他的一個條件。

吳可讀無奈,只得依從。當時恰好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班,重新由余三勝掌班,大事振興,便有人拿這兩件事做了一副對聯,說是:「余三勝重興四喜班,吳大嫖再住九天廟。」

吳可讀再放誕豁達,也不能無慚,想想年逾不惑,功名未立,有負老母的殷望,不可為人!因而在九天廟中,好好用了一年多的功。道光三十年庚戌科會試,中了進士,雖不曾點翰林,也沒有「榜下即用」去當知縣,不好不壞做了部員,抽籤分發到刑部當主事。

到了咸豐十年,英法聯軍內犯破京,吳可讀的老娘正在病中,受驚不起,吳可讀丁憂守制,主講蘭州蘭山書院。服盡起復,調升為吏部郎中,以後又考上了御史,因為參劾一個滿洲武將,引起極大的風波,幾乎性命不保。

這個滿洲人叫成祿,官居烏魯木齊提督,誣良為逆,虐殺無辜,而居然虛報戰功,說打了一場大勝仗。總司西征大任的陝甘總督左宗棠,上奏嚴劾。而吳可讀亦接到同鄉字字血淚的來信,悲憤莫名,奏劾成祿的罪名,「有可斬者十,不可斬者五。」於是成祿被「革職拿問」。

先議的是斬立決。但成祿神通廣大,力足以回天。軍機先替他講話,穆宗亦加以庇護,由斬立決改為斬監候,這中間便有回護的餘地了。秋審勾決,自可不勾,然後再找個機會,譬如皇帝大婚加恩,便可減刑,甚至釋放。總之,這一「候」,成祿的腦袋就保住了。

吳可讀憤不可言,上疏力爭,措詞中大發戇勁,說是「請斬成祿以謝甘民,再斬臣以謝成祿。」穆宗大怒,認為吳可讀欺他年幼,所以才敢如此頂撞,非要他的腦袋不可。

兩宮太后知道吳可讀不錯,而且殺言官是亡國之象,所以再三苦勸。無奈皇帝也跟吳可讀一樣,發了戇勁,竟連慈安太后的話都不肯聽。

於是醇王出面來替皇帝出氣。這天六部九卿復議成祿的罪名,奏稿都已斟酌妥當,而醇王忽然駕到,一到就取出一通奏稿,請人高聲宣讀,徵求同意。

一聽之下,無不愕然,醇王的意思是要治吳可讀的罪。在座的人都以為不可,唯一的例外是刑部尚書桑春榮。

「王爺大,中堂小,我追隨王爺。」說完,他奮筆疾書,在醇王的奏稿上署了名。

刑部尚書如此,還有甚麼可議的?於是照醇王的復奏,吳可讀跟成祿一樣,也被「革職拿問」了。

三法司會審,刑部希承上意,辦了吳可讀的死罪。向來的規矩,定死罪須「全堂闋諾」,缺一不可。刑部尚書、左右侍郎:都察院左都御史,左右副都御史;大理寺正卿、少卿,共計十三位堂官,一個個在奏稿上畫行,畫到大理寺少卿王家璧,無論如何不肯下筆。

吳可讀就因為王家璧的持正不阿,保住了性命,改為充軍的罪名。這一來,他的直聲不僅動天下,而且「驚鬼神」。他跟吳觀禮、陳寶琛、張佩綸喜歡搞扶乩的玩意,常臨壇的是乾隆年間的一個詩人,名叫吳泰來,在吳可讀獲罪以後,臨壇做了一首五言排律,題目叫做《贈柳堂二十韻》,傳誦一時的警句是:「乾坤雙淚眼,鐵石一儒冠」,都道盡了吳可讀的風骨氣概。

此外還有好些鏗鏘可誦的好句:「道心娛白石,噩夢到青鑾。杜宇三春雨,蒼梧一夕瀾。出山非小草,不死是猗蘭」。但語意迷離晦澀,仙家玄機,難以索解,只是著重吳可讀的意思,卻是非常明顯的,而且「出山非小草」這一句,期以遠大,不但許以復起,復起還頗有一番事業。因此,在朱佩綸家「圍爐話別」時,慷慨多於哀傷,相期京華重聚,還要盡一番匡助中興的心力。

吳可讀回到家鄉,依然主講蘭山書院。不久穆宗龍馭上賓,慈禧太后銳意更新,因為建言獲罪的官員,都寬免了處分,吳可讀也起復了,簫然騎騾入京,授官為吏部稽勳司主事。

他是個至情至性的人,惓惓忠愛,不以穆宗曾要殺他而稍減、反倒因為慈禧太后不為穆宗立嗣而深懷隱憂,當時便擬就一道奏摺,想有所諫勸。

「立言貴乎有用。」有人這樣勸阻,「被罪之臣,冒昧出此,必有人誤解你的本心,說的話再有道理,不容易為人接納。而且這時候情形紛亂,流言甚多,你所引用的時事,不盡確實,不如看看再說。只要此心不改,總有建言的機會。」

吳可讀覺得這話說得有理,便打消了原議。只是五年以來,耿耿寸心,始終未改,大葬有期,他便打定了主意,當面請求大學士吏部尚書寶鋆,派他為「隨扈行禮官員」。

這個長途跋涉的差使,有人怕辛苦不願意去,也有人因為可領幾十兩銀子的車馬費,搶著要去。吳可讀的境況不好,所以都以為他要這個差使,是為了那幾十兩銀子的車馬費,無足為奇。

動身之時,他的神態毫無異樣,還跟他的妻兒說,在惠陵行完了禮,預備順道一遊薊州的盤山,總得比別人晚個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京。

一到他就在薊州以東三十里路,馬伸橋地方的三義廟,租了間房住下。三義廟奉祀的是劉、關、張,與佛菩薩無關,廟裏住的是道士,他跟住持周老道交成了朋友,約定山陵大事完畢,再到廟裏來盤桓。

三月底,兩宮太后、皇帝、隨扈的王公大臣、文武百官,都已回到京裏。吳可讀則到三義廟踐約,白天跟周老道閒談,晚上關起門寫奏摺,寫完又給他兒子吳之桓寫信,是遺書,吳可讀早就定下了死諫的主意。

閏三月初五五更天,諸事料理已畢,遺疏置在懷中,遺書三封,一封給他兒子;一封給周老道,託他料埋身後;一封給薊州知州,說明以死建言的本心,拜託代遞遺摺,連同四十多兩銀子,一起放在枕頭下面。然後在粉牆上題了一首絕命詩:

「回頭六十八年事,往事空談愛與忠,坯土已成皇帝鼎,前星預祝紫微宮。相逢老輩寥寥甚,到處先生好好同!欲識孤臣戀恩所,惠陵風雨薊門東。」

題完上吊,誰知繩子斷了不曾死。乃改以服毒而死。

到得第二天一早,三義廟的周老道,發覺變故,通知地保,進城稟報。薊州知州劉枝彥跟吳可讀是熟人,得報嗟嘆不絕,即刻下鄉相驗,只見死者衣冠整齊地直挺挺躺在板床上。拆閱遺書,吳可讀對自己的後事,已經有了安排,託周老道買棺木盛殮,在惠陵附近買一塊地安葬。給劉枝彥的信,是託他將遺摺專送吏部代奏。吳可讀死前已非言官,司官亦不能逕自上奏,必須請本部堂官代遞。

遺摺是封好在一個木匣中,藏在身上,無法開啟,所以不知道他說些甚麼?但給他兒子的信,不妨拆開來看,參詳文意,遺摺所陳,必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。劉枝彥心裡琢磨,遺摺上去,說不定會得罪,他要葬在惠陵附近,依戀先帝於泉下的志願,或許難以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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