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:清宮外史 序曲

光緒四年十月二十七。

養心殿內外幾乎差兩個月的天氣,殿外的大水缸中,已連底結了冰,東暖閣內,卻如十月小陽春。從穆宗以天花在此崩逝後,兩宮太后再度垂簾,曾經大修過一次,門窗隙處嚴絲合縫,擋住了西北風帶來的寒氣,加上四個紅彤彤的大炭盆,烘得遍體溫煦,所以君臣議事,十分從容。

「四川東鄉一案,至今未結。四川總督丁寶楨、雲貴總督李宗羲的復奏,情節不符。李宗羲復奏,請援楊乃武一案成例,由刑部提審。臣等公議,這一案與楊案的情形不同,第一,案內人證眾多;第二,四川路太遠,提京會審,太拖累百姓了。至於由六部九卿會議,亦是難以懸斷。臣等想請懿旨,特派欽差馳驛查審。」

恭王一口氣說完,將手往後一伸,寶鋆便很快地將一張紙條塞到了他手裏。

「這麼辦很妥當。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預備派誰啊?」

恭王看著那張紙條唸道:「禮部尚書恩承,侍郎童華。」

「恩承對於外面的情形,也還明白。可以!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這個案子拖得也太久了,我都記不清下過多少旨意了。」

「多少?」恭王回頭問寶鋆。

寶鋆便看一看沈桂芬——他輕輕答道:「一共十二道。」

慈禧太后目明耳聰,已經聽到了,「把那十二道旨意,還有文格的原奏,一起抄給恩承。」

「是!」恭王陳奏另一件事,「昨天奉懿旨,讓貴州巡撫黎培敬,到京陛見。黎培敬從同治三年放到貴州當學政,在那裏十二年了。貴州地方很苦,似乎該調劑一下?」

「黎培敬官聲不壞,是該調劑他一下,等他到京再說好了。」

「既蒙聖諭,黎培敬想來不回任了。不如此刻就先派人補他的缺。臣——。」

「我也是這個意思。」慈禧太后搶著說道:「貴州叫沈桂芬去!」

此言一出,彷彿大白天打個焦雷,將人的耳朵都震聾了。每個人都拿她的話在心中複誦一遍,是啊,一點不錯,明明白白五個字:叫沈桂芬去!

「臣等不敢奉詔!」寶鋆先就抗聲相爭:「巡撫是二品官。沈桂芬現任協辦大學士、兵部尚書、充任軍機大臣,官居一品,宣力有年,不宜貶到邊地。這道旨意一下,中外震駭,朝廷體制、四方觀聽,都大有關係。伏乞兩位皇太后,收回成命。」

「寶鋆奏得是。」恭王接著也說,「而且總署也少不得沈桂芬這個人。」

此外就沒有人敢說話了,抵文祥遺缺的景廉資望還淺;王文韶還只是「打簾子軍機」;沈桂芬則不便自陳。

但是僅寶鋆那一番犯顏力爭的奏對,也就夠了。慈禧太后對他那句「臣等不敢奉詔」的話,深為不悅,轉念想一想自己的處置,亦未免操切,同時也想到沈桂芬的謹慎柔順,畢竟得力,因而回心轉意,接納寶鋆的直諫,收回了沈桂芬外放的成命。

天意雖回,而何以突然起此波瀾的原因,不能不考查。以協辦大學士,軍機大臣而貶為邊省疆吏,這無論如何不能不視作是失寵的明顯跡象,而惶恐的又不止於沈桂芬,在熟悉政局的人看,將要倒霉的,亦不止於沈桂芬。

因此,對這突如其來的不祥之兆,觸目驚心的,至少還有三個人,一個是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的戶部尚書董恂;一個是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禮部左侍郎王文韶;還有一個就是身為兩朝帝師的左都御史翁同龢。

※※※

焦灼的沈桂芬,終於盼到了翁同龢。為了避人耳目,翁同龢特地先送了信,將在深夜相訪。他仍舊保持著雍容的神態,相形之下,反顯得城府極深的沈桂芬,倒有些沉不住氣的樣子。賓主一揖,毫無客套地就圍爐低語,談入正題。

「你聽到甚麼消息沒有?」

「議論甚多。」翁同龢答道,「看法都差不多,是蘭蓀搗的鬼。」他停了一下又說:「王夔石進軍機,早就有人不服氣了。」

王文韶這年二月進軍機,是頂前一年九月丁憂的李鴻藻的缺。軍機處除了恭王領頭以外,大軍機兩滿兩漢,兩漢一南一北,勢均力敵。李鴻藻開缺,應該補個北方人才合成例,那知沈桂芬引進了他的鄉試門生,籍隸浙江仁和的王文韶,打破了南北的均勢,無怪乎遭李鴻藻一系之忌。這一層,沈桂芬也知道,但是,他不相信李鴻藻「搗鬼」。

「蘭蓀究不失為正人君子。而且他起復也還早,用不著在這時候就攆我出軍機。」沈桂芬說,「就算我出軍機,他也補不上,反便宜了別人。」

「是的。」翁同龢點點頭,「外面的浮議,究竟搔不著癢處。照我看,恐怕還是『高密』的暗箭。」

「高密」隱著「仲華」二字。「雲台二十八將」之首的鄧禹封高密侯,而鄧禹字仲華,跟榮祿的號相同,翁同龢的看法,與沈桂芬的懷疑,亦正相同。

「著!」沈桂芬拍著膝蓋說:「除他以外,別人不會起此惡毒念頭,就有此惡念,亦無法進言。」

「不過,」翁同龢忽又改口,「也只是懸測之詞,究竟不足為憑。」

「不然!」沈桂芬打斷了他的話,卻又遲疑了好一會才開口:「叔平,你能不能助我一臂?」

「是何言?」翁同龢說,「只愁力薄,不能為公之助。」

「此事非勞鼎力不可,他人無用。」沈桂芬放低了聲音,「你跟『高密』是換帖弟兄,可共機密。」

翁同龢有些發愣,他充分瞭解沈桂芬的言外之意,是要他到榮祿那裏去做一次「探子」。這個要求頗出他的意外,但仔細想一想,易地而處,自己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,因為這確是個「捨我其誰」,別人幹不了的任務。

「叔平,」沈桂芬轉而言他:「照理說,你早該進軍機了,不過你是帝師,身分尊貴,我不便保舉,一則,我不配當你的舉主,再則,我怕別人說我引你為重。你是最明白不過的人,兩蒙其害,何苦乃爾?不過——,」他停了一會,忽然說了句:「桑白齊老病侵尋,幹不長了。」

這是開出來一個條件,如果翁同龢肯替他效這番力,那麼,桑春榮一旦開了刑部尚書的缺,他就會保薦翁同龢繼任。

這一番話不能不令人動心,左都御史與刑部尚書,雖同為「八卿」,但尚書畢竟不同。而且左都御史雖號稱「台長」,其實柏台森森,盡皆傲然兀立,那些「都老爺」,數誰都不是肯帖然聽命的,遠不如六部尚書,司官抱牘上堂,諾諾連聲來得夠威風,有作為。

於是他說:「同舟共濟,我自不憚此行,但有甚麼成就,卻不敢說。」

「偏勞,偏勞!」沈桂芬連連拱手,「此事還望縝密。」

「縝密」兩字是說來安翁同龢的心的。在南北黨爭中,翁同龢親南而保持著近乎超然的態度,這一點他很重視,所以沈桂芬的「縝密」,實在是暗示著支持他的表面超然的態度,好讓他消除顧慮。

※※※

是經過仔細盤算,扣準了時間去的,去時正當榮祿在明如白晝的煤氣燈下,舉杯陶然的時候。彼此換帖弟兄,自是不須稟報,便被引到席前,當榮祿起身迎接時,聽差已經另添一副杯筷,在等待翁同龢入座了。

「沈經笙真不是人!」一進門就滿面氣惱的翁同龢,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發洩,一坐下來就憤憤地說,「我跟他要絕交!」

「怎麼?」榮祿頗為詫異,「何以氣成這個樣子?」

「他跟人說,我想進軍機,所以巴不得他出京,小人之心如此,豈不可恨?」

榮祿對他是持著戒心的,所以這番憤激之言,在將信將疑之間,只解勸著說:「算了,算了!沈經笙的度量,誰不知道。『宰相肚裡好撐船』,他這個宰相——。」榮祿笑笑舉杯。

「仲華!」翁同龢正色說道:「你不可掉以輕心!從先帝初崩那晚上,你動了樞筆,沈經笙就拿你恨入切骨。外放貴州,他跟人表示,說是出於你的主謀,非報此仇不可。你不能不防!」

榮祿報以不承認也不否認的微笑,同時也只有再度舉杯,來掩飾他的略有些尷尬的神色。

「最近有首好詩,傳誦一時,你聽人說過了沒有,吳圭庵的《小姑歎》?」

「沒有聽說。」榮祿答道,「吳圭庵在蘭蓀那裏見過兩面,不熟。再說,我也不是可以跟人談詩的人。」

於是翁同龢用清朗的聲音唸道:「事事承母命,處處蒙人憐;深潭不見底,柔蕤故為妍。」

「事事承母命,處處蒙人憐。」榮祿笑道:「形容絕妙!沈經笙在西太后面前,就是那副宛轉承歡的樣子。」

「想不到碰那麼大一個釘子!」翁同龢忽然拍手嘻笑:「幾時見著圭庵,倒要勸他另寫新篇《小姑哀》!」說完,笑聲更大了。

這番做作騙倒了已有酒意的榮祿。他跟翁同龢相交這五六年,從未見有如此忘形失態,可見得他是恨極了沈桂芬,所以才有這樣聲容兩俱刻薄的調侃。

這一念之轉,使他撤除了對翁同龢的藩籬,覺得依舊可共腹心,「叔平,跟你說實話吧,倒不是我對沈經笙,有『卿不死,孤不能安』之感,他引進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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