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八十二 初議立嗣

這「守住」兩字,意味著性命難保,那就要用非常的手段,也就是要考慮用人參了。人參被認為是「藥中之王」,可以續命,用到這樣的藥,傳出消息去,會引起絕大的驚疑。因此,連兩宮太后在內,都認為「風聲太大」,以緩用為宜。而李德立亦從此開始,表示對皇帝的病症,實無把握。至於韓九同則更有危切之言,當然,他只能反覆申言,痘毒深入肌裏,不易洩盡,無法說出真正的病根。

「老六,」惇王悄悄向恭王說,「我看得為皇上立後吧?」

為了宗社有託,此舉原是有必要的,恭王內心亦有同感,但此議決不可輕發,因為一則對皇帝而言,此是絕大的刺激,於病體不宜,再則是立何人為皇帝之後,大費考慮。

要立,當然是立宣宗的曾孫。宣宗一支,「溥」字輩的只有兩個人,宣宗的長孫,貝勒載治有兩個兒子,依家法只能將他的第二子,出世才八個月的溥侃,嗣繼皇帝為子,但是載治卻又不是宣宗的嫡親長孫。

宣宗的長子叫奕緯,死於道光十一年,得年二十四歲。他原封貝勒,謚隱志,文宗即位後,追贈他的這位大哥為郡王。隱志郡王沒有兒子,宣宗不知怎麼挑中了乾隆皇三子永璋的曾孫載治,嗣繼奕緯為子。而載治又不是永璋的曾孫,永璋無子,以成親王永瑆第二子綿懿為子,綿懿生奕紀,奕紀生載治,因此,如果以溥侃立為皇帝之後,則一旦「出大事」,皇位將轉入成親王一支。鑒於明朝興獻王世子入承大統為嘉靖皇帝,結果連孝宗都被改稱為「皇伯父」的故事,則以乾隆皇十一子成親王永瑆之後嗣位,將來「追尊所生」,連仁宗的血祀,亦成疑問。因而可以想像得到,兩宮太后和仁宗一支的子孫,如惠郡王奕祥等人,一定不會贊成。

「再看看吧,」恭王這樣答道,「得便先探探兩宮的口氣。」他又向惇王提出忠告:「五哥,這件事忌諱挺多的,你還是擱在肚子裏的好。」

於是恭王又上了一重心事。萬一皇帝崩逝,自然要為大行立後,看起來,遷就事實,還只有載治的兒子可以中選。那時的皇后便成了太后,依舊是垂簾聽政,而成了太皇太后的慈禧太后,未見得肯交出大權。如果說,這位太皇太后,像宋神宗的曹太皇太后、宋哲宗的高太皇太后、明英宗的張太皇太后,以及本朝的孝莊太后那樣,慈愛而顧大體,則宮闈清煦,也還罷了,無奈慈禧太后與皇后已如水火,將來一定多事,而且是非臣下所能調停的嚴重爭執。

說來說去,唯有盼皇帝不死!為此,恭王對皇帝的病勢,越發關心,一天三四次找李德立來問,所得到的答覆,卻儘是些不著邊際的游詞。

總結李德立的話,皇帝的病情,「五善」不見,「七惡」俱備,而最棘手的是,本源大虧,用濫補則恐陽亢,用涼攻又怕傷氣。而真正的病根,無人敢說,只是私底下有許多流言,甚至說是皇帝的精神已經恍惚,入於彌留之際了。

奇怪的是,在皇帝左右的太監,卻總是這樣對人說:「大有起色了!」「昨天的興致挺好的,還坐起來說笑話呢!」聽了外面的流言,再聽這些話,越令人興起欲蓋彌彰之感。因此,恭王便向兩宮太后面奏,應該讓軍機、御前、近支親貴、弘德殿行走、南書房翰林經常入宮省視,庶幾安定人心。

兩宮太后雖接納了建議,但一時並未實行。這是慈禧太后的主意,要挑皇帝精神較好的時候,再宣旨傳召。

這天軍機見面剛完太監來報,說皇帝醒了,於是慈禧太后傳旨:准軍機大臣、御前大臣、內務府大臣及弘德殿行走的師傅和諳達,入養心殿東暖閣問安。只見皇帝靠在一名太監身上,果然精神甚好,十幾個人由惇王領頭,一一上前瞻視,腰間潰處看不見,只見痘痂猶有一半未落。

「今兒幾時啦?」皇帝這樣問,聲音有些嘶啞。

「今兒十一月二十九。」恭王回答。

「月大月小?」

「月大。」

「後天就是臘月了。」皇帝說,「臘月裏事多。」

「臣等上承兩宮皇太后指示,諸事都有妥貼安排,不煩聖慮。」恭王說道:「如今調養,以靜養體。」

「靜不下來!」皇帝捏著拳,輕捶胸口,「只覺得熱、口渴。」

「心靜自然涼。」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,向恭王看了一眼。

恭王默諭,跪安退出東暖閣。因為未奉懿旨退出養心殿,所以仍舊在明間伺候。

不久,慈禧太后一個人走了來,站著問道:「皇帝流『汁』太多,精神委頓,你們看,可有甚麼好辦法?」說著,拿起手絹去撫眼睛。翁同龢因為不滿李德立,有句話很久就想說了:「臣有愚見,聖躬違和,整一個月了,十八天之期已過,如今的證候是外證,宜另行擇醫為上。」

「這話,我跟榮祿也說過。」慈禧太后問道,「外面可有好大夫?」

「有一個叫祁仲的,今年八十九歲,治外證是一把好手。」

榮祿磕頭答道:「臣請懿旨,是否傳來請脈?」

「八十九歲,見過的證候,可真不少了。就傳來看吧!」

到了午間,祁仲被傳召到宮,由兩名蘇拉扶著下車,慢慢走到養心殿,看他鬚眉皤然,料想一定見多識廣,能夠著手回春,所以無不重視,靜靜等在殿外,聽候結果。

祁仲是由李德立陪著進東暖閣的,約莫過了半個時辰,方始診視完畢,隨即被召至西暖閣,兩宮太后要親自問話。

祁仲倒是說出來一個名堂,他說皇帝腰際的潰爛,名為「痘癰」,雖然易腫易潰,但也易斂易治。大致七日成膿,先出黃白色的稠膿,再出帶血的「桃花膿」,最後出淡黃水,這時腫塊漸消,痛楚亦減,就快好了。

慈安太后一聽這話,頓現喜色,迫不及待地問道:「你是說,皇上的這個痘癰不要緊?」

八十九歲的祁仲,腰腿尚健,眼睛也還明亮,就是雙耳重聽。當時由榮祿大聲轉述了慈安太后的話,他才答道:「萬歲爺的痘癰,來勢雖凶,幸虧不是發在『腎俞』穴上,在腎俞之下,還不要緊。」

「喔,」慈安太后又問:「腎俞穴在那兒啊?」

榮祿連朝侍疾,每天都跟李德立談論皇帝的病情,甚麼病,甚麼方劑,頗懂得一些了,腎俞穴恰好聽李德立談過,此時因為祁仲失聰,轉述麻煩,便逕自代奏,指出俞穴在「脊中對臍,各開寸半」處,正是長腰子的地方,所以叫做腎俞。

這就明白了,如果是發在腎俞穴上,則腎亦有潰爛之虞,「總算不幸中大幸」,慈禧太后亦感欣慰,要言不煩地問:「那麼,該怎麼治呢?」

祁仲的答奏是,以培元固本為主,本源固則百病消,即是邪不敵正的道理。這跟主張溫補的說法相同,慈禧太后便吩咐拿方子來看。

看方子上頭一味就是人參,慈禧太后便是一愣,但以慈安太后等著在聽,所以還是唸了出來:

「人參二錢 白朮二錢 茯苓二錢 當歸二錢 熟地三錢 白芍二錢 川芎錢半 黃芪三錢 肉桂八分 炙甘草一錢。」

等唸完,慈禧太后失聲說道:「這不是『十全大補湯』嗎?」

祁仲聽不見,沒有作聲,恭王答了聲:「是!」

就這一下,君臣上下,面面相覷。最後仍是慈禧太后吩咐:「讓他先下去!等皇上大安了,再加恩吧。」

「喳!」榮祿答應著,向值殿的太監努一努嘴,把祁仲攙扶了下去。

「溫補的藥都不能用,怎麼能用『十全大補湯』?」慈禧太后異常失望地說,「我看這姓祁的,年紀太大嘍!」

她是想罵一聲:「老悖晦!」只是在廟堂之上,以太后之尊,不便出口。其實,祁仲一點都不悖晦,他行醫七十年,外科之中,甚麼稀奇古怪的疑難雜症都見過,皇帝的「病根」,他在未奉召以前,就曾聽人談起,及至臨床「望聞問切」,知道外間的流言,不盡子虛。如果是平常人家,說得一聲「另請高明」,拱拱手就得上轎,在宮中卻不能。他心裡想,這個病只要沾上手,無功有過,這麼大年紀,吃力不討好,壞了自己一世的名聲,何苦來哉?因此想了這麼一套說法,有意讓藥方存案,無功無過,全身而退。反正到過深宮內院,瞻仰過太后皇上,這一生也算不白活了。

他是這樣的打算,卻害「薦賢」的榮祿,討了個老大的沒趣,臨到頭來,還是奉了懿旨:「讓李德立仔仔細細地請脈。」

仔細請脈的結果,卻又添了新的證候,雙頰和牙齦,忽然起了浮腫,仍是陽氣過旺所致,同時又患洩瀉,一晝夜大解二十次之多,聽之可駭,而李德立卻欣然色喜,說是有此一瀉,餘毒可淨,確有把握了。

這話傳到深宮,無不奔走相告。這天恰逢臘月初一,平時每逢朔望,皇帝在漱芳齋侍膳,照例有戲,這天卻是由皇后妃嬪侍從,遍歷各宮的佛堂拈香。

第一處是在寧壽宮後殿之東,景福門內的梵華樓和佛日樓;第二處是在慈寧宮,這裡有好幾處佛堂,兩宮太后常來的頂禮的是,設在正殿前面,徽音左門東廡的那一所;此外還有三座,以雨華閣為主,在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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