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七十八 天子天花

這天西北風甚緊,皇帝身體虛弱,受了涼,當天夜裏便發寒發熱,立刻召了李德立來請脈。

「來勢雖凶,不過一兩天的事,」李德立毫不在乎地說,「皇上是受了涼,這幾天天氣又不好,『苦寒化燥火』,所以皇上聖躬不豫,這帖藥趁熱服下,馬上就可以退燒。」

「怎麼說?沒有那麼快吧?」

「只要是感冒,臣的方子,一定見效。」

這就是說,倘不見效,一定不是感冒,這話好像近乎瞎說,而其實意在言外,只皇帝不覺得而已。

一夜過去,寒熱依舊,這下連兩宮太后都驚動了,皇帝只在枕上磕頭,說是兩宮太后垂念勞步,於心不安。

「我看讓皇帝挪回養心殿吧,那兒還暖和些。」慈安太后說。

「這話不錯!」慈禧太后附和著,立刻命人動手,將皇帝移置到養心殿西暖閣。

先只當普通的感冒治,無非退燒發散,但一連三天,長熱不退,只是喊口渴、腰疼、小解不暢,李德立摸不透甚麼毛病,而心裡總在嘀咕,因為皇帝有著不可言宣的隱病,而此隱病到發作時,卻又不是這等的徵象。細心研究,唯有靜以觀變。

過了兩天又加上便秘的毛病,同時頸項肩背等處,發出紫紅色的斑塊,莊守和認為是發疹子,李德立看看也是,算是找著了皇帝的毛病。

這時外面的「風聲」已經很大了,不但軍機和王公大臣頗為不安,兩宮太后亦覺得皇帝這一次的病,與平時不同。皇帝體弱多病,但總是外感之類,一服藥下去,立刻便可見效,而這一次兩名太醫一直支吾其詞,每日嚴詞督責,搞得李德立支支吾吾,汗流浹背,這一天召見時,比較輕鬆。

「回兩位皇太后的話,」李德立說,「皇上是發疹子,內熱壅盛,所以口渴便結,小解短赤,如今用清解之劑,只要內熱發透了就好了。」

「發疹子?不是麻疹吧?」慈禧太后問。

「不是麻疹,」李德立比著手勢說,「麻疹的顆粒小、勻淨,顏色鮮紅,最好辨不過」

「你有把握沒有?」

「是疹子就必有把握。」

慈禧一聽,這不成話!聽他的口氣連病都沒有搞清楚,但宮中的傳統,對甚麼人都能發脾氣,就是對太醫不能。倒不是怕他們在藥裏做甚麼手腳,有謀逆犯上的行為,而是顧慮他們凜於天威,張皇失措,用錯了藥。因此慈禧太后心裡雖覺不滿,口頭上還得加以慰勉:「你們盡心去治!多費點神。等皇上大安了,我會作主,替你們換頂戴。」

「是!臣等一定盡心盡力,請兩位皇太后放心。」

「那麼,」慈安太后問道:「你們打算用甚麼藥?」

「皇上裏熱極盛,宜用白虎化斑湯。」

「是白虎湯嗎?」慈安太后嚇一跳。

「與白虎湯大同小異,白虎湯加玄參三錢、犀角一錢,就是白虎化斑湯。」

「都說白虎湯是虎狼之藥,你們可好好斟酌。」

這一說,李德立也有些心神不定了,退下來跟莊守和商議,打算重新擬方,正在內奏事處小聲琢磨時,聽得廊下有兩個太監在低語:「我看皇上是見喜了。」

「別胡說!」另一個太監呵斥著,「宮裏最怕的,就是這玩意!」

李德立和莊守和都聽見了,面面相覷,接著雙雙點頭,都認為那太監說「見喜」是頗有見地的話。

「再請脈吧?」莊守和說。

李德立考慮了一下,重重點頭:「對,再請脈。」

等向新任總管內務府大臣沒有多少時候,已經在宮裏很紅的榮祿一說,他先問道:「皇上如果問,剛請了脈,為甚麼又要請脈,該怎麼答奏呀?」

「因為皇太后不主張用白虎化斑湯,得再仔細看一看,能用更好的藥不能。」

「好!」榮祿領道先走,「跟我來。」

一半是那太監的話如指路明燈,一半是就這個把時辰之間,症狀益顯,一望便知,果然是天花。

率直叫「出痘」,忌諱叫「出天花」據說這是胎毒所蘊,有人終身不出,出過以後,就不再出,此為呱呱墜地直到將近中年的一大難關。凡事要從好處去想,難關將到,自是可慮,但過了這一道難關,便可終身不虞再逢這樣一道關,也是好事,所以討個口采,天花要當作喜事來辦。

「跟皇上叩喜!」李德立和莊守和,就在御榻面前,雙雙下跪,磕頭上賀。

榮祿卻是嚇一大跳,但也不能不叩喜,磕罷頭起身,再仔細看一看,皇帝頭面上已都是紫色發亮的斑塊,但精神卻還很好,只聽他問李德立說:「到底是發疹子,還是天花?」

「是天花無疑。」

「那,該用甚麼藥?」皇帝在枕上搖頭,捶著胸說:「我胸裏跟火燒一樣,又熱又悶。」

「皇上千萬靜心珍攝,內熱一發散,就好過了。那也不過幾天的事,請皇上千萬耐心。」

「你預備用甚麼藥?」

「自然是涼潤之品,容臣等細心斟酌,擬方奏請聖裁!」

於是李、莊二人退了出來,榮祿帶頭在前面走,一出養心殿,他止步回身,兩道劍樣的眉,幾乎擰成一個結,以輕而急促的聲音問:「怎麼樣?」

「榮大人,你親眼看見的,來勢不輕。」

「我知道來勢不輕,是請教兩位,要緊不要緊?」

「『不日之間,死生反掌。』」李德立引裏「內經」的話說,「豈有不要緊的?」

再怎麼說呢?莫非是問:有把握治好沒有?問到這話,似乎先就存著個怕治不好的心,大為不妥。榮祿只好不作聲了。

李德立和莊守和,自然也沒有心思去追究他是如何想法。

兩個人仍舊回到內奏事處去斟酌方子,未開藥,先定脈案,李德立與莊守和仔細商量以後,寫下的脈案是:「天花三日,脈沉細。口喝、腰疼、懊惱,四日不得大解;頸項稠密,色紫滯兢艷,證屬重症。」

「這樣子的徵狀,甚麼時候可以消除?」

「不一定。」

答了這一句,李德立提筆,繼續往下寫藥名,用的是:蘆根、元參、蟬衣、桔梗、牛蒡子,以及金銀花等等。方子擬好,捧上榮祿,轉交御前大臣伯彥訥謨詁。

「你看怎麼辦?仲華!」伯彥訥謨詁坐立不安的那個毛病,犯得更厲害了,一手拿著藥方,一手直拍右股,團團打著轉說:「是送交六爺去看,還是奏上兩宮太后?」

「我看要雙管齊下。」

「對,」他把方了遞了過去,「勞你駕,錄個副!」

錄副是預備恭王來看,原方遞交長春宮,轉上慈禧太后,隨即傳出懿旨來,立召惇、恭、醇三王進宮。同時吩咐:即刻換穿「花衣」,供奉痘神娘娘。

三王未到,宮門已將下鑰,慈禧太后忽又覺得不必如此張皇,而且入暮召見親王,亦與體制不合,所以臨時又傳旨,毋庸召見。但消息已經傳了出去,惇王與醇王,還有近支親貴,軍機大臣,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恭王府,想探問個究竟。

要問究竟,只有找李德立,而他已奉懿旨在宮內待命,根本無法找他去細問經過,因此話便扯得遠了,都說皇帝的體質不算健碩,得要格外當心。獨有惇王心直口快,一下子揭破了深埋各人心底的隱憂。

「我可真忍不住要說了,」他先這樣表白一句,「順治爺當年就是在這上頭出的大事。」

真所謂「語驚四座」,一句話說得大家似乎都打了個寒噤,面面相覷,都看到別人變了臉色,卻不知道自己也是如此。

「那裏就談得這個了!」恭王強笑道,打破了難堪的沉寂,「照脈案上看,雖說『證屬重險』,到底已經在發出來了。」

「要發得透才好。」一向不大開口的景壽說:「剛才我翻了翻醫書,天花因為其形如豆,所以稱為痘瘡。種類很多,有珍珠豆、大豆、茱萸豆、蛇皮、錫面這些名目,輕重不等。皇上的天花,大概是大豆。」

「甚麼叫大豆?」惇王問。

「顆粒挺大。」景壽掐著指頭作手勢,「這麼大,一顆顆挺飽滿的,就叫大豆。」

「那不是已經發透了嗎?」

「對了!所以這算是輕的,最輕的是珍珠豆,其次就是大豆。」

「這一說,不要緊囉?」寶鋆問。

「如果是大豆,就不要緊。」

「那麼,怎麼樣才要緊呢?」

「醫書上說:最重的叫錫面。顧名思義,你就知道了,發出來一大片,灰白的色兒,就跟錫一樣。那,」景壽嚥了口唾沫,很吃力地說:「那是死證。」

「不相干!」寶鋆大聲說道,彷彿夜行怕鬼,大嗓門唱戲,自己壯自己的膽似的,「脈案上說的是『紫滯乾艷』,跟錫面一點都扯不上。」

「不過——。」

「?!五哥。」恭王搶著打斷他的話,「這會兒胡琢磨,一點不管用。明兒個早早進宮請安,看今兒晚上請了脈是怎麼說,再作道理。」

這一說等於下了逐客令。等大家散走,又有一個客來專訪,是內務府大臣榮祿,他是怕恭王不放心,特地來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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