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七十七 詞臣媚主

等翁同龢講完「杜詩」,該輪到王慶祺講《明史》。君臣之間,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,礙著翁同龢在旁邊,諸多不便,於是皇帝想了一條「調虎離山」之計。

「翁師傅!」

坐在西壁下的翁同龢站起來答應:「臣在。」

「你給我找一本書來。」

「是!」翁同龢略停一下,見皇帝未作進一步的指示,便又問道:「皇上要找甚麼書?」

皇帝是在思索著出一個難題,好絆住翁同龢,所以一直不曾開口,這時聽他催問,不便再作耽擱,隨口說道:「我記得《圖書集成》裡面,有專談三海建置的,你找一找看。」

「那應該在《考工典》裡面。臣去找一找看。」

等翁同龢一走,皇帝便小聲問王慶祺:「你昨天說的東西,全帶來了沒有?」

「臣找了幾本。」王慶祺也以同樣低微的聲音回答:「只是來不及恭楷重繕,怕印刷得不好,字也小,皇上看起來很累。」

「不要緊,拿給我。」

王慶祺眼神閃爍地看一看左右,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,遞給皇帝,同時不斷看著在書架上找書的翁同龢,似乎深怕他發覺了似的。

皇帝卻無這些顧忌,把小布包放在膝上,打開來一看,是「巾箱本」的七八本小書,最上面一本是磁青連史紙封面,書名《燈草和尚》。皇帝隨意翻開一頁,看不了三四行,便覺臉熱,心跳、口渴,很快地合攏了書,將包書的布隨意一裹,整個兒寒在屜斗裏。

「我看看再說。」皇帝一本正經地,臉上找不出一絲笑容,倒像是拒諫的神情。

王慶祺輕聲答道:「這些書,文字講究的不多,容臣慢慢訪著了,陸續進呈。」

「有好的『畫』,也找些來。」

「是!」王慶祺說:「這還比較容易。」

「有了這些東西,你不必帶到書房來,密封了交給『他們』就可以了。」

「他們」是指專門承值弘德殿的太監,王慶祺會意,答應著還想說甚麼,見翁同龢捧了書來,便住口改講《明史》,正講到《佞幸傳》。

翁同龢取來的書,除了圖書集成中《考工典》裏的有關記載以外,還有些別的談三海的書。皇帝本意是藉此將他遣開,但看他慎重將事,不能不作敷衍,一面翻著書,一面隨口問道:「瀛台不就是明朝的南台嗎?」

「是!」翁同龢答道:「天順朝名相李賢的《賜游西苑記》,就曾提到南台。」

「本朝可有賜大臣遊園的事情?」

「有!」翁同龢答道:「康熙二十一年六月,曾有上諭,聖祖仁皇帝,因為天時炎熱,移駐瀛台。雖然天下無事,但每日御門聽政,未嘗少息。聖祖因為《宋史》所載,賜諸臣後苑賞花釣魚,傳為美談,特在橋邊設網,任令大小臣工游釣,准在奏事之餘,各就水次舉網,得魚攜歸私第,以見君臣同樂,一體燕適的至意。」

皇帝聽得不勝神往,「這真是太平盛世的光景!」他說,「這樣的日子,不知道還有沒有?」

「自然有!」翁同龢答道,「皇上嚮往盛世,盛世必臨,全在聖衷一念之間。聖祖與皇上即位之年彷彿,文治武功,皆發軔於二十歲前,願皇上念茲在茲,以聖祖為法。」

話是好話,但皇帝頗有自知之明,要趕上聖祖仁皇帝是不可能的,不過他也有自我譬解之處,當時聖祖誅鰲拜,乾綱大振,以後才能指揮如意。現在事事聽人擺佈,不容他出個主意,卻要求他能有聖祖的文治武功,豈非過分?

這樣想著,便懶得跟翁同龢再談下去,只是功課未了,不便早退。這天是輪著做詩的日子,他的心思在那幾本「巾箱本」上,詩思艱澀,便取個巧說:「你們各做一首七律,讓我觀摩。」

「是!」王慶祺不待翁同龢有所表示,便即答道:「請皇上命題。」

皇帝舉目四顧,想找個詩題,一眼望見簾外黃白紛披,菊花開得正盛,正好拿來作題,「就以『菊影』為題吧!」他手指著說。

「請限韻。」

「不必限了。限韻拘束思路。」

於是變了學生考老師。當然,這是考不倒的,不過刻把鍾工夫,兩個人都交了卷。

「很好!」皇帝唸著翁同龢的詩稿說:「『無言更覺秋容淡,有韻還疑露氣浮』,這才是寫菊影,不是寫菊花。我帶回宮中去看。」

一回宮剛想找個清靜地方去看王慶祺所進的書,慈禧太后派人傳召,到了長春宮,只見一群太監,捧著貢緞金珠等物,進宮來請慈禧太后過目。這是臣下為她上壽的貢物,最多的是緞子,一匹總要五十兩銀子,起碼進兩匹,就去了一百兩,皇帝倒覺得於心不忍,但亦不便諫阻。

「你看看,」慈禧太后遞了一張紙給皇帝,「他們打禮部抄來的儀注。我看,不必費這麼大的事。」

是太后逢四十整壽的儀注,從賜宴到加恩大臣的老親,刊了長長的一張單子,皇帝仔細看完,很恭敬地說:「兒子明天就叫軍機辦!」

「不!」慈禧太后搖搖頭,「本來熱鬧熱鬧,倒也可以,偏偏教日本人鬧的!算了,就咱們在裏頭玩兩天吧!」

「這也是大家的孝心。皇額娘就依了兒子,照單子上辦——。」

「不好!不好!但願你爭氣,再過十年,好好給我做一個生日。」慈禧太后接著便作了具體的指示:十月初十在慈寧宮行禮,禮成以後,只在內廷開宴。所有照例的筵宴,無須舉行。在宮外的公主,以及福晉命婦,進慈寧宮行禮後賜宴。

於是第二天便下了上諭,此外又有加恩大臣老親的恩詔,說的是:

「本年十月初十日,躬逢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四旬萬壽,慶洽敷天,因思京內外實任文武一二品大員老親,有年屆八十以上者,康強逢吉,祿養承恩,洵為盛世嘉祥,允宜特加賞賚。著吏部、兵部、八旗都統,即行查明,分別咨報軍機處,開單呈覽,候旨施恩。」

其實這是不須查報的,京內外一二品大員,有老親在堂,高年幾何?軍機章京那裏,有張很詳細的單子,開了上去,第一名是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、湖廣總督李瀚章的老母李太夫人。

「這可真是有福氣的老太太了!」慈安太后讚歎著說:「兩個兒子都是總督,只怕少見。」

「這還不足為奇。」慈禧太后說:「兄弟前後任,做娘的在衙門裏不用動窩兒,這就少見了。」

「對了!李瀚章接他兄弟的湖廣總督。」

「這個總督太夫人是大腳。」慈禧太后笑道:「有這麼一個笑話,她從合肥坐船到武昌就養,滿城文武都到碼頭上跪接,總督老太太提著旱煙袋,也不用丫頭扶,『蹬、蹬、蹬』地就上了岸。坐上總督的八抬綠呢大轎,那雙尺把長的大腳,一半露在轎簾外面,李鴻章扶著轎槓,看看觀之不雅,就衝轎裏說了句:『娘,把一雙腳收一收。』你知道他娘怎麼回答他?」

「怎麼回答?必是一句笑斷人腸子的話!」

「可不是!」慈禧太后自己先掩口笑了,笑停了說:「他娘說:『您老子不嫌我,你倒嫌我!』」

慈安太后大笑,「這倒跟《紅樓夢》上的劉姥姥差不多。」她說,「漢人的官宦人家,像她這麼大腳的,還怕不多,只怕是偏房出身。」

聽得這一句,慈禧太后就不作聲了,臉色像黃梅天氣,驕陽頓斂,陰霾漸起。慈安太后為人忠厚,心裡好生懊悔,不該觸及她的忌諱,便訕訕地問:「這該怎麼加恩?是你的生日,你拿主意好了。」

慈禧太后定的是,每人賜御書匾額一方,御書福壽字,文綺珍玩等物,當然是名次在前的多,在後的少。

這下南書房的翰林就忙了。名為御書,其實是潘祖寅、孫詒經、徐郙這些在「南書房行走」的人代筆,先擬詞句後揮毫,寫好了鈐蓋御璽,然後送到工部去制匾,一律是綠底金字。

皇帝的書房當然停了,白天召見軍機以外,就忙著兩件事,一件是勘察三海,怎麼修、怎麼改,得便就又到前門外去遛一趟,再一件便是親自參預慈禧太后萬壽的慶典。

慶典中最重要的一項,不是皇帝率領臣工行禮,也不是內廷賜宴,而是唱三天戲。自從王慶祺奉派在弘德殿行走,皇帝對這方面的「學問」,大有長進了,君臣之間,雖不便公然研究如何行腔運氣,但「四大班」的淵源和優劣長短,有些甚麼後起之秀,甚麼戲正流行?皇帝大致都能瞭然。他一直覺得昇平署的那些昆戲「瘟得很」,令人昏昏欲睡。所以三天萬壽戲,很想把外面的那些名角兒都傳了來,辦它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堂會。

等把這層意思透露給王慶祺聽,他力贊其成,「慈禧皇太后四旬萬壽,普天同慶,讓外面的班子,也有個盡孝心的機會,正見得皇上以仁孝治天下的至意。」王慶祺自己發覺這段話說得有些牽強,便又補了一句:「傳名伶供奉內廷,在唐宋盛世,亦是有的。」

於史有徵,皇帝的心就越發熱了,但亦還有顧忌:「就怕那些腐儒,又上摺子說一篇大道理,把人的興致都給滅了。」

「皇上下了停園工的詔,聖德謙沖,虛懷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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