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七十四 重譴恭王

這天晚上的皇帝,情緒激動異常,平日逃避著不肯去細想的心事,此時都兜上心來。太后的詰責、重臣的勸告、言官的議論,似乎把所有的過失都推在他一個人頭上。最使他不甘服的是,明明是早就該說,以前不說就無須再說的話,偏偏在這時候用來作「欲加之罪」,而恭王不能約束兒子,反來管別人的閒事,更令人齒冷。還有,載澂居然敢如此,等於出賣自己人,其情尤為可惡。

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!」皇帝握拳搗著御案,「非好好兒出這口氣不可!」

睡過一夜,餘怒未息,強自抑制著召見軍機。恭王陳述了沈葆楨赴台,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啟程,準備如何交涉之類的有關總理衙門的事務以後,拿出一張白紙,捧上御案,是調補崇綸等人遺缺的名單。

「戶部左侍郎魁齡擢授工部尚書。」皇帝看到這第一行,立刻便覺氣往上衝,幾乎不可抑制,「這不太便宜了嗎?同樣是內務府大臣,一個革職,一個陞官!」皇帝這樣冷笑著說。

「臣等公議,循次推遷。實在不知聖諭意何所指?」

這等於公然挺撞,皇帝又是一氣,冷笑著問:「魁齡有些甚麼資歷?」

「魁齡是咸豐二年的進士,同治四年就當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了。」

恭王的意思是,魁齡早就是二品大員。皇帝當然懂他的話,故意又問:「我即位的時候,他幹甚麼?」

「那時,」恭王照實答道:「他是工部郎中。」

「喔!四年的工夫,由郎中升到侍郎,是靠誰啊?」恭王一聽語氣不妙,趕緊這樣答道:「自然是出自天恩。」

「哼!」皇帝又問:「他跟您老丈人桂良是同宗不是?」

魁齡姓瓜爾佳氏,滿洲正紅旗人,這是瞞不了的,恭王只好硬著頭皮答一聲:「是!」

「好,好!」皇帝越想越不舒服,把前後的經過參照對看,認為魁齡先被派出去修陵工,隨後告假,全是受了恭王的指使,有意規避,不理園工。如今將崇綸革了職,又正好補他的私人,居心是何等陰險?

這樣一想,多少天來的積怨,一下子發作,血脈賁張,臉脹得通紅,自己忍了又忍,還是忍不下去,咬一咬牙決定痛痛快快幹他一場。

於是一言不發,振筆疾書,寫好一張硃諭,大聲說道:

「把御前大臣都找來!」

御前五大臣,日日在內廷當差,這幾天更不敢疏忽,一聞宣召,全班進見。皇帝自我激動得手在發抖,一面將硃諭遞給惇王,一面急促地說:「恭親王無人臣之禮,我要重重處分!」

惇王接到手裏一看,大驚失色,硃筆寫的是:

「傳諭在廷諸王大臣等:朕自去歲正月二十六日親政以來,每逢召對恭親王時,輒無人臣之禮;且把持政事、離間母子,種種不法情事,殊難縷述;著即革去親王世襲罔替,降為不入八分輔國公,並撤出軍機,開去一切差使,交宗人府嚴議具奏。其所遺各項差使,應如何分簡公忠幹練之員,著御前五大臣及軍機大臣會議奏聞。並其子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,毋庸在御前行走,以示懲儆。欽此!」

還未看完,惇王已經跪了下去,不知是驚恐,還是憤慨,用枯澀發抖的聲音說道:「臣不敢奉詔!」

聽惇王這一說,可以猜想得到,必是恭王遭受嚴譴,所以其餘諸人,包括恭王在內,一起跪下磕頭,皇帝自己也是中心激盪,不能維持常度,有許多話要說,卻說不出口,唯有不顧而起,逕自下了御座,頭也不回地出了東暖閣。

這時惇王才把硃諭遞了給恭王,大家也顧不得儀制了,一起圍著看,自是無不既驚且詫,五中如焚。

倒是恭王反而比較沉著,「皇上給我甚麼處分,我都甘受。就是這『無人臣之禮,把持政事,離間母子』三句話,說甚麼我也不能承認。」

「六爺,」寶鋆怕這話又忤皇帝之意,著急地說,「你就少說一句吧!咱們請五爺主持,怎麼想辦法,請皇上收回成命。」

於是一面退到月華門的朝房,一面派人先去打聽皇帝的動靜。須臾得報,皇帝在養心殿西暖閣休息,氣似乎生得好些了。

「再遞牌子!見不著皇上,咱們不走。」文祥說著便四處張望,意思是要找奏事太監。

「不用遞牌子!」醇王搖搖頭,「我們五個人上西暖閣去就是了。」

所謂「五個人」是指御前五大臣,也算是屬於皇帝最親近的侍從,原可以隨時進見的。惇王認為這話不錯,便領頭又進遵義門,帶往養心殿西暖閣,命總管太監進殿奏報。

「慢一點!」惇王忽然喊住總管太監,將皇帝的那道硃諭一摺為二,交了給他:「你跟皇上回奏:硃諭恭繳!」

「五爺,」奕劻勸他,「這麼做不合適,還是見了皇上,面奏陳情的好。」

大家亦都覺得繳回硃諭,是明白表示不奉詔。再來一個「無人臣之禮」,連惇王亦受處分,事情就會鬧得更不可收拾,因而亦都同意奕劻的見解。

等總管太監入殿不久,只見伯彥訥謨詁的兒子,醇王的女婿,御前行走的貝勒那爾蘇,掀開簾子往邊上一站,大聲宣示:「皇上駕到!」

皇帝一閃而出,手裏捏著一張紙,御前五大臣就在院子裏的青石板上跪了下來。皇帝不等他們禮畢,就說:「那爾蘇,你把這道硃諭交給惇親王,轉給軍機。」

那爾蘇接過硃諭,走下來交到惇王手裏,看上面寫的是:

「已革總管內務府大臣崇綸、明善、春佑,均著加恩改為革職留任。欽此!」

「臣遵旨轉給軍機。」惇王說道:「恭親王平日言語失檢,也是有的。請皇上念他當差多年,加恩免議,臣等同感天恩。」

皇帝將臉一沉,「你打算不遵旨嗎?」

「臣不敢!」惇王答道:「臣是為大局著想。」

這一下正好替醇王想好的話,作了啟導,他緊接著說:「惇親王所奏甚是。如今日本特使大久保利通,已自天津進京,日內就可以到。和戰大計,決於這一次的談判。文祥體弱多病,恐怕不足以應付,要靠恭親王全力周旋。如果革去親王,降為不入八分輔國公,彷彿閒散宗室,日本使臣必以對手爵秩不隆,不肯開議。日本的用心奸刁,處處挑剔,枝節橫生,恭親王、文祥和李鴻章,謹慎應付,猶恐不周,豈可再授人以隙?伏祈是上以大局為重,收回成命。」

聽得這一番陳奏,皇帝有如夢方醒之感,想想不錯,但也更不甘心,種種牽纏,真個就動恭王不得?

正在這樣沉吟著,伯彥訥謨詁說了話:「今年慈禧皇太后四旬萬壽,恩綸沛施,普天同慶。唯有恭親王獨遭嚴譴,恐非慈禧皇太后慈祥愷側,優遇大臣的本心。」

這以下就該景壽開口,他訥於言卻不盲於心,知道皇帝的意思已被打動,不妨等一等,看他是何表示,再作道理。

皇帝改變了主意,用那種屈己從人的語氣說:「好吧!把它拿回來!」

「喳!」惇王響亮地答一聲,疾趨而前,繳回硃諭。

「你們只要說得有道理,我無有不聽之理。」皇帝借題發揮,「應該早說的話不說,到木已成舟再來大放厥詞,把罪過都推在我一個人頭上,我不受!就像翁同龢,到京銷假一個月了,承值書房,一句關於園工的話也沒有說過。這是以臣事君的道理嗎?」

「翁同龢回京不久,或者情形還不甚明瞭的緣故。」

對於惇王的解釋,皇帝並不滿意,「你們下去,我另有旨意。」說完,轉身入內。那爾蘇跟在後頭,等皇帝隱沒在簾子後面,他回頭望了一下,搖一搖手,不知是警告皇帝正在火頭上,諸事慎重。還是表示:不要緊,放心好了!

醇王機警,趕緊招一招手。那爾蘇向裡面看了看,很快很輕地走了過來,先總請一個安,然後又到醇王面前請安,因為還未過門,他仍舊叫醇王:「七叔!」

「玉柱子,」醇王喊著他的小名,悄悄叮囑:「萬一皇上勸不住,到時候你想法兒,趕緊通個消息給兩宮太后!」

「我明白。」那爾蘇又說,「請七叔通知載澂,讓他馬上銷假當差。」

醇王懂了,皇帝雖革了載澂的爵位,心裡仍舊是喜歡他的,這至少也是緩和局勢的一助,便連連點頭:「我知道。你趕快進去吧!」

「是!」那爾蘇又回身向伯彥訥謨詁請個安說:「阿瑪,我今兒不能回家了。」

「不要緊。好好當差去吧。」

於是那爾蘇進入西暖閣,御前五大臣仍舊回到月華門朝房候旨,但恭王革爵的硃諭雖已收回,停園工的明詔卻還未下,所以心頭都沉重異常。

「奉旨:即刻召見軍機大臣、御前大臣。」

一個太監傳了旨,第二個又緊接著來:「奉旨:再添上翁師傅。」

這天因為臨時由太監口傳:「無書房」,所以翁同龢正與南書房翰林潘祖蔭,在庋藏秘籍孤本的昭仁殿,展玩《宋元精槧》,賞心愜意,深喜眼福不淺之際,忽然聽得蘇拉傳報,說皇帝指名召他與軍機大臣、御前大臣一起進見,始而詫異,繼而欣喜,終於疑慮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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