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七十二 重臣交諫

在恭王府斟酌妥善,十重臣都在摺底上具了名,然後由奕劻親筆謄正,交到軍機處,特為派一名軍機章京,送交內奏事處,說明是關係重大的要件,要即刻呈進御前。

皇帝已經得到消息了,說是御前大臣與軍機大臣,頻頻集會,將有一番很痛切的奏諫,這些人要說的話是甚麼,皇帝已可以猜想得到,而語氣一定不中聽,亦可想而知。因此,看到那封奏摺,就像看到債主的信那樣,心裡先存怯意,一直不願打開來看。

也因此,十重臣空等了一天。原摺裡面「其中不能盡達之意,臣等詳細面陳」的話,皇帝根本不知道,自然也不會召見。這樣到了第三天,在軍機照例跟皇帝見面時,恭王忍不住便問:「臣等前天有一封聯名的奏摺——。」

「我正在看!」皇帝搶著說道:「另有旨意。」

恭王心想,「另有旨意」,自然是召見,不妨再等一等,所以不再多說甚麼,通知惇王等五御前大臣,下一天一早在軍機處會齊,聽候消息。

那知下一天見面,皇帝依舊隻字不提。恭王退出養心殿,回到軍機,立即派人去打聽,得回的報告是:皇帝根本就沒有看那道奏摺。

「怎麼樣?」他向惇王問。

「還能怎麼樣?」醇王介面,「遞牌子吧!」

十根綠頭簽遞了上去,皇帝派人傳諭:「今天累了!明兒再說。」

大家商量的結果,認為不容皇帝拖延,這一天非謁見不可!因而第二次再遞牌子。

第二次遞牌子,依然不準,這也在意中,恭王叫人再遞。第三次奏達御前,皇帝既著慌,又憤怒,思潮起伏地考慮了好一會,知道這是一道難關,非闖不可,便沉著臉說:「好吧!看他們說點兒甚麼!」

於是十重臣由惇王領頭,一個個面色凝重地,出了軍機處。這天是七月十八,「秋老虎」還很厲害,養心殿固然涼爽,但以心情沉痛,所以就像黃梅天進入通風不良的小屋子那樣,不獨汗流浹背,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。文祥病勢虛弱,更感難支,只覺眼前金蠅亂飛,喘息不止,由一名太監扶著,勉強隨班進殿。

一進殿,恭王就吩咐養心殿的總管太監:「拿十個墊子來!」

總管太監一愣,惇、恭、醇三王是皇帝的胞叔,早就奉旨:「召對宴繼,免行叩拜禮」,何用拜墊?心裡存疑,自然不敢去問,只答應著取了兩條紅氈條,十個龍鬚草的墊子,鋪設停當,然後悄悄退下,秘密叮囑殿外侍立的太監說:「今兒怕有大風波!各自小心。」

不久,聽得沙沙的腳步聲,由遠而近,也聽見了皇帝咳嗽的聲音,於是惇王領頭,在殿外站班,只見皇帝臉色蒼白,而雙眼有些發紅,手裏拿著一道封口的奏摺,下了軟轎,逕自往殿裏走去。等他升了寶座,惇王領頭跟了進去,分兩排跪下,自東至西,第一排是惇親王、恭親王、醇親王、襲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、襲一等勇毅公額駙景壽,第二排是郡王銜貝勒奕劻、軍機大臣體仁閣大學士文祥、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寶鋆、車機大臣兵部尚書沈桂芬、軍機大臣兵部尚書李鴻藻。

皇帝微感愕然,心裡更生警惕,等十重臣行了禮,他說:

「都起來!」

「是!」惇王答應一聲,依舊跪著不動,「臣等十人,前天有個聯名的奏摺,恭請皇上俯納,明降諭旨,詔告天下。」

「喔,」皇帝已盤算了好幾遍,有意要做作得不在乎,此時很吃力地裝出微笑,「我還沒有看呢!」

說著,便親手用象牙裁紙刀,挑開封口,取出奏章,拿在手裏,看不了幾行,把奏章放了下來,臉色已經變了,是那種負氣的神色。

「我停工如何?你們還有甚麼好囉嗦的?」

惇王無以為答,只側臉看了一下,於是恭王便說:「臣等所奏,不止停工一事,容臣面讀。」

說著,便從懷中取出摺底來,跪直了身子,從頭唸起,唸完了前面一段「帽子」,便開始陳說那具體奏諫的六款,反覆譬解,由於激動的緣故,話越說越重,講到最後「勤學問」一款,便有些教訓侄子的意味了。

皇帝的臉色大變,一陣青、一陣紅,然而十重臣都看不見。恭王是摺底遮著眼睛,其餘都按規矩不敢仰視,只聽得恭王講到最激昂痛切之處,陡然有擊案的暴響,一驚抬頭,才發覺皇帝的臉色青得可怕。

他指著恭王,厲聲說道:「我這個位子讓你好不好?」

說出這樣負氣的話來,十重臣無不驚愕失色,文祥一聲長號,因為受的刺激太深,昏倒在地。

這一下,皇帝大驚,自悔失言,而殿外的太監,也顧不得儀制,趕緊奔入殿內,將文祥扶了起來。

「先攙出去吧!」皇帝這樣吩咐。

等扶起來時,文祥已發出呻吟之聲,殿上君臣都鬆了一口氣,總算未曾昏厥過去。但就是這樣,已是一件令人震動之事,從開國以來,兩百年間,從無國家的元老重臣,為了君上失德,憂慮沉痛到這樣近乎五內崩裂的程度!因此,皇帝不免氣餒,而留在殿上的九重臣,則越覺得事態嚴重,如果不能切實奏諫,挽回天意,只怕人心渙散,天下要解體了。

其中最激動的是醇王,他也是異常好強爭勝的人,一方面恨總理衙門軟弱,一方面又恨恭王當國十三年,只是講求洋務,在軍備上未曾十分著力,以致外侮迭起,而無奈其何。如果皇帝有勵精圖治之心,則臣下決不敢這樣子懈怠,所以說來說去,總要皇帝自己爭氣。

於是,他提高了聲音說:「文祥公忠體國,力疾從公,如剛才的光景,皇上豈能無動於衷?倘或拒諫飾非,聖德不修,誠恐國亡無日!」

「『萬方有罪,罪在朕躬!』」皇帝又有些來氣,「我親政才一年半,莫非就這一年半,把國事搞得糟不可言?所有的責任,都推在我一個人身上?」

「臣等不敢推諉責任。只要皇上進德修業,人心日奮,雖然內憂外患,交替迭生,總還有措手之處,大小臣工,亦決不敢敷衍塞責,營私自肥。天下者,皇上之天下,如果皇上不以社稷為重,大小臣工,何能勤奮效力?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。」

「我不懂你的話!」皇帝憤憤地說,「從那裏看出來,我不以社稷為重?」

「聖躬繫四海之望,乘輿輕出,就是不以社稷為重。」

「還有呢?」

「聖學未成。皇上如今第一件大事,就是勤求學問。皇上踐祚之年,與聖祖仁皇帝差不多,聖祖十四歲擒鰲拜,除大患,在皇上這個年紀,已經著手策劃撤藩。御門聽政,日理萬機之餘,不廢聖學,不但常御經筵,而且沒有一天不跟南書房的翰林,討論學問。皇上請細想,可曾能像聖祖那樣勤學?」醇王接著又說,「李師傅在這裡,就拿這個月來說好了,皇上一共上了幾天書房?」

於是李鴻藻介面陳述:「初一是皇后千秋節,兩天沒有書房;初三引見拔貢,無書房;初四召見完事才已正二刻,傳旨無書房;初五午初傳無書房;初六傳兩天無書房;初八又傳:本日及十一日至十五日無書房。算起來半個月工夫,只初九、初十兩天臨御弘德殿。前天、昨天,依舊是無書房。」

「昨天!」皇帝算是找著理了,「昨天是甚麼日子?不要行禮嗎?」

「昨天是先帝忌辰。」醇王正好介面,觸景生情,感念文宗,不由得雙淚交流,「先帝棄天下,就為了洋人燒圓明園,憂憤而崩,皇上如果還記不得這個創巨痛深的奇恥大辱,臣不如隨侍先帝於泉下。」說罷放聲大哭。

皇帝又窘又惱,不便好言安慰,也不願好言安慰,只繃著臉,大聲說道:「這不是哭的事,有話儘管說,只要說得有道理,我當然會聽。」

於是醇王收淚,一款款地往下再談。召見的規矩,皇帝不曾問到,固不應擅自陳奏,就是同班召見,亦要分地位高低,不能越次發言,所以醇王說過,才輪著伯彥訥謨詁開口。他是提到李光昭一案,攻擊內務府蒙蔽皇帝,以致於流言籍籍,中外都傳為笑談。願皇帝大振乾綱,英察果斷,勿為左右近侍所包圍。

再下來就該景壽說話,他一向沉默寡言,自從牽入肅順的案子裏,搞得灰頭土臉,更加不願對大政有所主張。御前、軍機聯名奏諫,雖為他所贊成,但要說的話大家都說過了,他只泛泛地以聖駕至重,不宜輕出,說了幾句。然後又說:「臣侍先帝之日,曾承面諭:前明神宗,對臣下奏諫、各部院衙門議奏事項,往往留中不報,最是失德。皇上天亶聰明,必能切記先帝的遺訓。」

皇帝覺得拿他比做明神宗,無論如何不服氣,所以冷笑說道:「哼!擬於不倫!明神宗數十年不視朝,我那裏有他這樣子?至於奏摺留中,是我保全上摺子的人,一發下去,就必得處分。」

這一下,醇王可也忍不住了,抗聲說道:「臣聽說頗有人直言奏諫,如李光昭一案,早在上年年底,大理寺少卿王家璧,就曾密奏,指李某『跡近欺罔』,如今果如所言。倘或皇上當時就拿王家璧的摺子發下來,軍機不敢不查辦,何致於有今天的笑話?」

「李光昭的案子,我已經叫李鴻章嚴辦,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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