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七十一 天顏震怒

就這麼一句一針見血的指責,惹得皇帝震怒,召見春佑開缺以後,已升為內務府大臣的原任堂郎中貴寶,拍案痛斥。同時下了兩道上諭,一道諭內閣,是「明發上諭」,說李光昭「膽大妄為,欺罔朝廷,不法已極,著先行革職,交李鴻章嚴行審究,照例懲辦。所有李光昭報效木植之案,著即註銷。」

另外一道諭軍機大臣的,是轉發李鴻章的「廷寄」,因為原奏中說李光昭「在外招搖,出言不慎」,雖是輕描淡寫的話,卻看得出來大有文章,拿甚麼人來「招搖」?可能是皇帝和皇太后,這於朝廷體面,更有關係,因而以近乎頒發密旨的手續,「著李鴻章確切根究,按律嚴辦,不得稍涉輕縱。」

但就是前一道「明發上諭」,已經貽笑大方,只是議論不一,有的說,皇帝到底少不更事,似此破綻百出,形同兒戲的「報效」,居然亦會相信。於是已因微服私行,涉足平康而受傷害的「天威」,益發大損。有的則責備軍機大臣,像這樣的案子,竟任令其演變至今,幾乎引起涉外糾紛,不知袞袞諸公,所司何事?當然,這些譏評,都是出以異常沉痛的心情,認為長此以往,十幾年艱難力戰,費了多少民脂民膏所換來的平洪楊、平捻、平回亂三大武功,都要毀在當今皇帝手裏了。

於是醇王第一個忍不住,先徵詢他那一班的御前大臣的意見。御前大臣一共五個,都是頂兒尖兒的親貴重臣,帶班的是惇王,接下來的是醇王、伯彥訥謨詁、景壽和郡王銜的貝勒奕劻。

「五哥,」醇王激動地說:「咱們可不能不說話了。照這樣子,咱們將來都是大清朝的罪人!」

「難!」惇王大搖頭道,「說得輕了,不管用;說得重了,又怕皇上掛不住。」

「良藥苦口利於病,非重不可!」醇王向伯彥訥謨詁和景壽問:「你們倆怎麼說?」

這兩個人的性情不同,一個沉默寡言,向來喜怒不形於顏色,一個有不耐久坐的毛病,不斷繞屋徘徊,一靜一動,大異其趣,而此時卻是不愛說話的六額駙景壽開了口。

「咱們得跟六爺談一談吧?」他說,「最好再連師傅們一起列名,就更有力量了。」

「對!」惇王表示贊成,「這就好比一家人家,小主人不學好,先不必驚動外人,自己家裏管事的、帳房、教書匠先合起來勸一勸,主人一看他左右的人,全在這兒了,不能不給一個面子。」

話雖俚俗,譬喻卻也還適當,醇王點頭同意。當時便去看恭王,他毫不考慮地答應了,於是把文祥、寶鋆、沈桂芬、李鴻藻都請了來,商定了要說的話,一共六款,推舉奕劻起草,李鴻藻潤色。

其時翁同龢母喪孝服已滿,由常熟回京銷假,仍舊派在弘德殿行走,連銜上摺的事,由他跟徐桐和廣壽去說明。他心裡就很奇怪,王慶祺正是「罪魁禍首」,而又讓他列名奏諫,不是開玩笑嗎?

果然,第二天變卦了。恭王等人也想到了王慶祺,卻又不便單獨將他剔出,因而決定由惇王領銜,五御前、五軍機合疏。這十個人不是皇帝的叔伯,便是椒房長親,所以措詞不用講婉轉,重在痛切,一開頭就坦率直言:

「當此兵燹之餘,人心思治久矣!薄海臣民,無不仰望皇上親政,共享昇平,以成中興之治。乃自同治十二年皇上躬親大政以來,內外臣工感發興起,共相砥礪,今甫經一載有餘,漸有懈弛情形,推原其故,總由視朝太晏,工作太繁,諫諍建白未蒙討論施行,度支告匱,猶復傳用不已,以是鯁直者志氣沮喪,庸懦者屍位保榮,頹靡之風,日甚一日。值此西陲未靖,外侮方殷,乃以因循不振處之,誠恐弊不勝舉,病不勝言矣!臣等日侍左右,見聞所及,不敢緘默不言,茲將關係最重要者,撮其大要,臚列於後;至其中不能盡達之意,臣等詳細面陳。」

「面陳」是恭王、醇王和文祥的意思,因為有許多話,不便形之於筆墨,但即令如此,奏摺中已經「言人所不敢言」了。

「關係最重要」的話,一共六款,第一款是「畏天命」,以彗星出現,天象示警,說到「各國洋人盤踞都城,患在心腹;日本又滋擾台灣,海防緊要,深恐患生不測。」勸皇帝「常求敬畏之心,深宮中倍加修省,以弭災異。」

第二就是「遵祖制」,說視朝辦事,皆有常規,服用起御,務崇儉樸,太監不準干預政事,宮禁更當嚴肅。這便有許多弦外之音,接下來「慎言動」一款,就說得相當露骨了:

「皇上一身為天下臣民所瞻仰,言動雖微,不可不慎也。外間傳聞皇上在宮門與太監等以演唱為樂,此外訛言甚多,駕幸圓明園察看工程數次,外間即謂皇上藉此喜於遊觀。臣等知其必無是事,然人言不可不畏也。至召見臣工,威儀皆宜嚴重,言語皆宜得體,未可輕率,凡類此者,願皇上時時留意。」

這一款自是就微行而言。後半段則是隱指王慶祺,外人不會明白,他們相信皇帝會懂得其中的深意。

以下還有三款,其中「納諫章」、「重庫款」,是全篇奏章的重心:

「中外大小臣工,呈遞封奏,向來皆發交軍機大臣閱看,請旨辦理。近來封口摺件,往往留中不發,於政事得失,所關非細。若有忠言讜論,一概屏置,不幾開拒諫之風乎?嗣後遇有封奏,伏願皇上仍照舊發下,一廣言路。戶部錢糧為軍國之需,出入皆有定製,近來內廷工作太多,用款浩繁,內務府每向戶部借款支發,以有數之錢糧,安能供無窮之糜費?現在急宜停止者,乃在園工一事。伏思咸豐十年,文宗顯皇帝由圓明園巡幸熱河,至今中外臣民,言之無不痛心疾首。兩宮皇太后、皇上皆親見其事,念及當日情形,何忍復至其地乎?即以工程而論,約非一兩千萬不辦,此時物力艱難,何從籌此巨款?願皇上將臣等所奏,在兩宮皇太后前,委婉上陳。若欽奉懿旨,將園工即行停止,則兩宮皇太后之聖德與皇上之孝思,皆趨越千古矣!」

六款諫勸之中,唯獨這一款是兼勸慈禧太后,意思不可晦澀,但更不可明豁,這番措詞,煞費苦心,十重臣的往返討論,也都集中在這一款上面。最後「勤學問」一款是陪筆,皇上只要能接納前面五款,則進德修業,勤求學問,自為必然之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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