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六十九 騙局初露

過了皇帝萬壽,貴寶聽說成麟已經回京,剛要派人去找,成麟自己到內務府報了到,帶來了一段呂宋洋木的樣子,說是李光昭已經在香港定購了三萬二千尺的洋木。這自然是一個好消息,三萬二千尺洋木,比實際需要的,還差得很多,但有這樣一個急公好義的商人,能報效數萬銀子,足以杜塞悠悠之口,拿他作個榜樣,勸令捐輸,所以貴寶非常興奮。

延入室內,略作旅途安好的寒暄,成麟未談正題,先要求貴寶左右迴避,同時臉色陰鬱,一看就知事情不妙。

「貴大爺,」成麟第一句話就是:「咱們上了那個姓李的當了!」

由於心理上先有準備,貴寶不致於大吃一驚,沉著地問道:「怎麼呢?你慢慢兒說。」

「姓李的話,十句當中只好聽一句,簡直就叫荒唐透頂!」成麟哭喪著臉說,「貴大爺,我可真不得了!將來繩子、毒藥,不曉得死在那一樣東西上頭。」

這一說,貴寶不能不吃驚,「何致於如此?」他強自鎮靜著,「你說說,那姓李的是怎麼一個人?」

李光昭是廣東客家人,寄居海口多年,倒是認識好些洋人,但專以詐騙為業,騙到了一溜了之,打聽到洋人已離海口,才又出現。

兩年前李光昭跟洋人做了一筆生意,把襄河出口之處的一片荒地,賣了給洋人,洋人上了當,心有不甘,跟李光昭提出交涉,要求退回原款。李光昭騙來的錢,一半還債,一半揮霍,早已光光大吉。於是跟洋人商量,說可以築一道堤,使得那片低窪荒地,不生水患,而且也帶了洋人實地去勘察過,只要能把堤築起來,這片荒地確可成為有用之地。

等他裝模作樣,雇了幾名土工,打線立樁,立刻便有人出面干涉,這個人是當地的紳士,名叫吳傳灝。

吳傳灝是受地方委託,向李光昭提出交涉。那片濱水荒地,是襄水宣洩之區,根本沒有甚麼人承糧管業,等於是無主公地,如果築上一道堤,襄水大漲時,沒有出路,必致氾濫成災,漢陽三鎮的老百姓,豈不大受其害?

李光昭何嘗不明白這番道理,但為了對洋人有所交代,仰起臉大打官腔,非要築堤不可,當時幾乎動武,還是洋人勸架,才不曾打得頭破血流。而李光昭的這些近乎苦肉計的做作,吳傳灝當然不會瞭解,只覺得此人不可埋喻,唯有控之於官,於是由漢陽縣到漢陽府,再從漢黃德道告到巡撫、藩司、臬司「三大憲」那裏,無不貼出煌煌告示,嚴禁築堤,以保民生。

「我們大清國是有國法的,」李光昭對洋人說,「朝廷是講道理的,地方官吏一定敷衍地方士紳。不要緊,我到京裏去告,非把官司打勝了不可。」

李光昭就此借「京控」為名,擺脫了洋人的羈釁,也是他如何到了京師的來龍去脈。貴寶一聽,倒抽一口冷氣,不過內務府的人做事,向來顧前不顧後,所以貴寶轉念一想,這個李光昭倒有些本事,且聽聽下文再說。

「李光昭是早就打聽好了的,知道洋人已經認倒霉回了國,才敢回漢口。」成麟又說,「在路上他印了一張銜條:『奉旨采運圓明園木植李』,又做了兩面旗子,要在船上掛出來。我看這樣子要出事,把當年小安子讓丁宮保砍了腦袋的事一說,才算把他攔住。這個人的花樣真多,膽也真大,跟洋人極熟,也許闖得出甚麼名堂來。」

事多話長,成麟講得又不甚有條理,因此貴寶一時頗感茫然,但最後這句話卻是很清楚,成麟見聞所及,對李光昭的信心未失。但何以前面又說得他那樣不堪?前後對照,成麟到底是甚麼意思,倒要問他一問。

「到漢口一打聽,木植如果現伐,得三年才能出山。」成麟未待貴寶開口,先就講他回京的原因:「李光昭跟我說,不如到香港買洋木。到了香港,跟一個洋商定了三萬二千尺洋木,就是我帶回來的樣子,李光昭付了定洋,說要兩下湊錢,我特地趕回京來籌款。貴大爺,」老實的成麟以一種十分難看奇異的表情說,「為了補缺,我也顧不得了,我能湊多少就買多少洋木,作為我的報效,那時要貴大爺作主,別埋沒了我的苦心。若是我叫李光昭騙了,也要請貴大爺替我伸冤。」

貴寶一聽這話,只覺得他可憐,便安慰他說:「不致於那樣!你的辛苦,上頭都知道,小心謹慎去辦吧!」

得了這兩句微帶嘉許的話,成麟的勇氣又鼓了起來。便下了個帖子,約請了幾個至親好友,在西河沿的龍源樓便酌,預備請大家幫忙,湊一筆整款借給他去報效木植,好補上筆帖式的實缺。

約的是下午五點鐘,一到那裏,發覺情形有異,兩三個便衣壯漢,在門口靠櫃檯站著,雙目灼灼,只是注意進出的食客。接著澂貝勒到了,直接上樓,有個壯漢便攔著成麟,不許他踏上樓梯,成麟越覺困惑。

一樣地,樓上伺候靠東雅座的跑堂也大惑不解,澂貝勒他是認得的,卻不知另一個華服少年是誰?看澂貝勒彎腰耳語,似乎此人來頭不小。

正在張望得起勁,那位貴客隨帶的俊僕,一扭臉發現了跑堂,立刻就把眼一瞪,其勢洶洶地奔了過去。

「你懂規矩不懂?」他將跑堂的往外一推,低聲喝問。

跑堂的偷窺顧客的動靜,是飯館裡的大忌,那人自知理屈,趕緊陪笑哈腰地道歉:「二爺別生氣!是我看得剛才進來的那位大爺眼熟——。」

「甚麼眼熟眼生的!」他搶著說道,「你這兒如果打算要這個主顧,就少嚕囌。拿帳來!」

跑堂答應著到櫃上算了帳,用個小紙片寫個銀碼,回到樓上,只見那俊僕還在等著,便請教「主家」尊姓,以便掛帳。那俊僕搖搖頭付了現銀。跑堂的再三說好話不肯收。那是京裏的風俗,非得這樣才能拉住主顧,主顧雖持付現,便是看不起那家飯館,不屑往來之意。所以跑堂的相當著急,以為真是為了剛才的行動失檢,得罪了貴客。

就這一個要給銀子,一個不肯收的當兒,只見澂貝勒已陪著華服少年出了雅座,俊僕隨即跟在後面,一引一從,逕自下樓。龍源樓門前停著一輛極其華麗的後檔車,等華服少年上了車,澂貝勒親自跨轅,絲鞭揚處,絕塵而去,惹得路人無不側目。

到這時候,那些壯漢才揚長而去,成麟亦方得上樓,心裡只是猜疑,估不透那華服少年是誰?倒把自己的正事都忘掉了。

他來得太早了些,雖經此耽擱,客人尚還一個未到,跑堂的沏上茶來,成麟便跟他閒聊,問起華服少年。由於他是熟客,跑堂的掀開門簾,看清沒有人偷聽,才湊到他身邊,用極低的聲音說道:「我跟您老說了吧,您老可千萬放在肚子裏。那位十八九歲,長得極清秀的小爺,是當今皇上。」

成麟嚇一大跳,「你別胡說!那有個皇上下館子吃飯的?」話是這麼說,他也並不是堅決不信,因為想到澂貝勒已加了郡王銜,而竟替那人跨轅,則身分的尊貴,起碼是個親王,如今那有這麼一個皇子?

「一點都不假。」那跑堂又說:「是鴻臚寺的立五爺說的。立五爺還在西頭那間雅座,他常在宮裏當差,不知見過皇上多少回,錯不了!」

成麟舒了口氣,心裡異常好奇,看樣子是不假,但皇上溜出宮來,微服私行,總是件不可思議的事。

看他還似不信,跑堂的便又舉證:「宣德樓的那段新聞,您老總該知道?」

「宣德樓出了甚麼新聞?」成麟問道:「我去年出京,這兩天剛回來,一點都不知道。」

「那就怪不得了!」跑堂的說,「翰林院的張老爺、王老爺,在那兒遇見了皇上,皇上還讓王老爺唱了一段白門樓,誇他賽似活呂布。一過了年都升了官了。」

愈說愈奇,也愈教成麟不能相信,然而無法再往下追問,因為他所請的客人,已陸續來赴約了。

這些客人包括成麟的表兄巴顏和在內,聽得成麟相邀,當他跟李光昭出京,大功已成,設宴慶賀,所以一見面紛紛道賀。越是恭維得好聽,成麟心裡越難過,也越著急,因為借錢的話,更難出口了。

好不容易,成麟才把話引入正題,說是自己也打算買一批洋木報效,希望大家先湊一筆錢出來。

「老三,」巴顏和不等他畢其詞,就性急地問,「那李知府不是說,能湊十幾萬銀子買洋木嗎?」

「不錯!」成麟趕緊介面,「不過他是他的,我是我的。」

「這話就不對了!」巴顏和疑雲大起,「當初原是這麼說的,一起出京辦木植,他出錢,你出力,將來勞績的保案上去,優敘大家有分,只要他補上了實缺知府,你起碼也能補上一個九品筆帖式,何用你花錢報效?」

這話把成麟問得張口結舌,原形畢露。於是有人敷衍著說:「成三哥犯不上花這錢。即使真要報效,等李知府的木植運到,勻出多少,歸你的名下,該多少價款,我們想法子湊了還他。」

成麟心裡有數,這還是人家顧他面子的說法,倘不知趣,再說下去,就要盤詰李光昭的底細,會弄得很難堪。所以裝作很感激地拱手說道:「這樣也很好。到時候真要那麼辦,我再請各位幫忙。」

這頓飯,在客人自是吃得索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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