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六十八 詞臣得寵

轉眼到了年下,園工暫停,各衙門封印。這年京裏雨雪甚稀,所以清閒無事的官員,在家圍爐納福的少,在外玩樂飲宴的多。最普通的玩法,就是約集兩三至好,午後聽完徽班,下館子小酌,日暮興盡而歸。

因此,飯館跟戲園都是相連的,而每家飯館,無不預備胡琴鼓板,為的客人酒酣耳熱之際,要「消遣」一段,立刻可以供應。前門外幾家有名的飯館,廣和居、福興居、正陽樓、宣德樓、龍源樓,入夜無不大唱皮簧,唱得好的,可以使行人駐足,有個翰林王慶祺就有這樣的魔力。

這天是他跟一個同僚張英麟,聽完程長庚和徐小香的《鎮澶州》,在宣德樓吃飯,一時技癢,張英麟操琴,王慶祺學著徐小香唱了一段小生戲。

王慶祺在小生戲上,頗有功夫,又是天生一條翎子生的嗓子,清剛遒健,真有穿雲裂帛之概。「力巴看熱鬧,行家看門道」,王慶祺又不僅嗓子讓外行欣賞,咬字運腔,氣口吞吐,廢寢忘食地,下過不少琢磨的苦工。加上張英麟的那把胡琴,因為常在一起「消遣」的緣故,襯得嚴絲合縫,把王慶祺的長處,烘托得如火如荼,而偷巧換氣的地方,包得點水不漏。所以一曲既罷,左右雅座和簾外傾聽的食客、跑堂,喝採的喝采,讚歎的讚歎,都巴望著再聽一段。

王慶祺和張英麟,也都覺得酣暢無比,但京師是藏龍臥虎之地,切忌炫耀,講究的是「見好就收」。王慶祺倒還興猶未盡,而張英麟自覺這段戲,這段胡琴,都頗名貴,「人間那得幾回聞」?因而不待王慶祺有所表示,便將弓往軸上一搭,拿胡琴套入一個佈滿垢膩的藍布套中,順手取一塊手巾,使勁擦著手。

就這時門簾一掀,闖進一個十八歲的華服少年,後面跟著個穿了簇新藍洋布棉袍的俊僕。張英麟始而詫異,繼而惱怒,這樣擅闖客座,是極不禮貌的行為,正想開口叱斥,只見王慶祺已在跟那少年搭話了。

「尊駕找誰?」

「找那唱《鎮澶州》的。」華服少年答說,聲音平靜從容,但聽來字字如斬釘截鐵,別具一種威嚴。

王慶祺看到那少年的帽結子是一塊紫紅寶石,心想大概是那家王府中的子弟,蔭封的鎮國公之類,公爵的頂戴,不就是寶石嗎?

有此警覺,王慶祺不敢怠慢,「喔,就是我。」他說,「偶爾消遣,不中繩墨,貽笑了!」

華服少年點點頭:「不必謙虛。唱得很好,弦子也託得好。」

「那是敝友。」王慶祺指著張英麟說。

華服少年看著他微微笑了一下,接著轉臉又對王慶祺說:

「你能不能再唱一段我聽?」

王慶祺回臉去看張英麟,他臉上是困惑好奇的神色,也沒有發覺王慶祺的徵詢的眼色,那就不管他了。「可以!」王慶祺說:「我再唱一段二六,請教!」

張英麟這時有些如夢方醒的模樣,既然王慶祺已經答應人家,自然不能不算,便拿起胡琴,坐了下來。那俊僕卻不待主人遜座,自己動手端了張椅子,放在王慶祺對面,用雪白的一塊手絹擦乾淨,才叫一聲:「大爺!」

大爺便毫不客氣地坐了起來。聽胡琴「隆得兒」一聲,王慶祺張口就唱,同時把一條腿踡曲著,做成一個「金雞獨立」的姿勢,兩手合在一起搓弄著,是耍手銬上的鏈子的「身段」,這就不用聽,便知王慶祺唱的是《白門樓》。

王慶祺因為有知音之感,這段《白門樓》唱得格外用心,把窮途末路,萬般無奈,以及猶存萬一之想的貪生的哀鳴,曲曲傳出。等唱完了,放下腿來,拱拱手矜持地笑道:「見笑,見笑!」

「真不錯。」華服少年問道:「你在那個衙門當差啊?」

「我在翰林院。我叫王慶祺。」

「喔!」華服少年問道:「你是翰林嗎?」

「對了!」王慶祺答道,「翰林院檢討。」

「那麼你是戊辰科的囉?」華服少年問。他的演算法不錯,王慶祺應該是同治七年戊辰科的進士,點為庶吉士,到同治十年大考、散館、留館,授職為檢討,不然就該轉別的職位了。

但王慶祺卻不是,「我是庚申科的。」庚申是咸豐十年。

「中間因為先父下世,在籍守制,所以耽誤了。」

華服少年又指著張英麟問:「他呢?」

「這是張編修。」王慶祺代為回答。

「你們是同年?」

「不是!」這次是張英麟自己回答:「王檢討是我前輩,我是同治四年的。」

「你是山東人?」華服少年問他。

「山東歷城。」

「名字呢?」

這話問得很不客氣,張英麟怫然不悅,但就在這時候,王慶祺拋過一個眼色來,他便忍氣答道:「張英麟。」

華服少年點點頭,轉臉向他的俊僕看了一眼,彷彿關照他記住了這兩個人的名字似的。

「今天幸會。」王慶祺將手一伸肅客,「不嫌簡慢,何妨同飲?」

「不必!」華服少年搖搖頭又問:「你的小生戲是跟誰學的?」

「我是無師自通。喜歡徐小香的路子,有他的戲,一定去聽,有時也到他的『下處』去盤桓。日積月累,自覺還能道得其中的甘苦。」

「『下處』?」華服少年回頭問他的俊僕:「甚麼叫『下處』?」

「戲班子的所在地叫『大下處』。」王慶祺答說,「成名的角兒,自立門戶,也叫下處。」

「喔,那就是說,你常到他家去玩兒?」

「對了。」

「最近外頭有甚麼新戲?」

「很多。『四箴堂』的盧檯子,編了好幾出老生戲——。」

「我是說小生戲。」華服少年打斷他的話說,「生旦合串的玩笑戲。」

「這——,一時倒想不起來。」

談到這裡,一直侍立在旁的俊僕開口了,「大爺!」他說,「請回吧!別打攪人家了。」

華服少年點點頭,站起身來把手擺了兩下,似乎不教主人起身送客。然後,踏著安詳的步伐,回身走了。

「這是甚麼路道?」張英麟不滿地,「好大的架子!」

「輕點!」王慶祺說,「我猜是澂貝勒。」

「不對。澂貝勒我見過。」

「反正一定是王公子弟。慢慢兒打聽吧。」

話雖如此,王慶祺年下要躲債,避到他京東的一個同鄉家,沒有閒心思去打聽。送灶那天,張英麟不速而至,一見面就說:「我找了你好幾天,真把我累壞了!」他又放低了聲音,叫著他的號說:「景琦!你知道咱們那天在宣德樓遇見的是誰?」

「是誰?」

「是皇上。」張英麟唯恐他不信似的,「千真萬確是皇上。」

王慶祺又驚又喜,只是不斷眨眼發愣,張英麟卻有些惴惴然,看見王慶祺的神態,越發不安,於是把他特地找了來,想問的一句話說了出來。

「景琦,」他小聲說道:「這會不會是一場禍事?」

「禍事?」王慶祺翻著眼反問:「甚麼禍事?」

「咱們倆這麼在飯莊子里拉胡琴唱戲,不是有玷官常嗎?」

「嗐!你是怎麼想來的?」王慶祺覺得他的話可笑,「照你的想法,那麼皇上微服私行,又該怎麼說呢?」

這話自是教張英麟無從置答,然而他也不能釋然,雖不知禍事從何而來,總覺得這樣的奇遇,過於反常,決非好事。

王慶祺覺得他這樣子,反倒會闖出禍來,便多方設譬,說這事只有好處,沒有壞處。但應持之以鎮靜,視如無事,則簡在帝心,不定那一天發現名字,想起舊事,皇帝會酬宣德樓上一曲之緣,至少放考差、放學政,一定可以占不少便宜。

「是的,『持之以鎮靜,視如無事。』千萬不能亂說,否則都老爺聞風言事,你我就要倒大霉了!」

「對了!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,不可讓另外人知道,切記,切記。」

等張英麟如言受教而去,王慶祺一個人坐著發呆。他那表叔只見他一會兒攢眉,一會兒微笑,跟他說話,答非所問,支支吾吾,甚麼也沒有說出來,便有些害怕了。

「景琦,」他推著他問,「莫非你得了痰症?年近歲逼,你可千萬不能替我找麻煩!」

這一下王慶祺才醒悟過來,定定神說道:「表叔,我要轉運了!」他把遇見皇帝的經過說了一遍。

他那表叔嚇一大跳:「真有這樣的事?」

「你不看我那朋友,大年下四處八方找我,為了甚麼?就為了告訴我這個消息。事情一點不假,機會也是太好了,就看我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。」王慶祺說,「抓住了,好處多的是,說不定一遷一轉,明年就能放個知府好缺,一洗窮翰林的寒酸。」

聽他說得這樣子確鑿不疑,他的表叔也代他高興。於是王慶祺就要借錢,因為他要出門辦事,而一出門就可能會遇見債主,非還帳不能過關。

借到了錢,有一百兩銀子揣在身上,王慶祺便去找兩個人,一個姓李,是個獨眼龍,取「一目了然」之意,自號「瞭然先生」,而別人都喊他「李五瞎子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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