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六十六 欲取姑予

外面沒有動靜,宮裏卻為籌議修園,正談得熱鬧,不但皇帝經常召見內務府大臣,慈禧太后也每每在漱芳齋傳昇平署演戲,趁內務府大臣到場照料的機會,有所垂詢及指示。初步的工程,大致已經決定,兩座宮門當然要修,聽政的正大光明殿勤政殿及百官朝房,自也不能沒有,安佑宮供奉列代御容,亦非修不可。九州清晏一帶為帝後的寢宮,也就是修園的本意所在,更不待言,此外就只好說「斟量修理」了。不過,「天地一家春」是慈禧太后當年承恩邀寵之處,撫今追昔,無限思慕,所以特地在慣例上專為頤養太后的萬春園中,挑一處地方重修,沿用「天地一家春」的舊名。

就這簡單的幾處,已有三千多間屋子,估計工費就要一千萬兩銀子。依照內務府的算盤,王公大臣的捐輸以外,兩廣總督瑞麟和四川總督吳棠,受恩深重,必當本諸天良,盡心報效。而這兩處又是富庶地方,也報效得起。此外兩江、直隸、湖廣,當然也不會落人之後。而況一千萬兩銀子,並不是一下子要用,如以十年為期,每年只攤一百萬兩銀子,十名總督、十五名巡撫,平均計算,每人每年僅出四萬兩銀子,實在算不了一回事。

這一來就只等頒發上諭了。凡事開頭要順利,所以這道上諭在何時頒發,卻大有講究,主要的是要挑一個最適當的時機。

到九月底,看看是時候了,順天鄉試已過,最愛評論時政的舉子,已經出闈散去,又放了一批學政,清議所出的一班名翰林,張之洞弄了個肥缺,提督四川學政,此外黃體芳到山東、吳大澂到陝西、章鋆到廣東、王文在到湖北,他們不在京裏,就不會上疏阻撓。而最妙的是,文祥請了病假,回盛京休養去了。

於是皇帝親筆寫了個硃諭:

「朕念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十一年以來,朝乾夕惕,備極勤勞,勵精以綜萬機,虛懷以納輿論,聖德聰明,光被四表,遂政海字昇平之盛世。自本年正月二十六日,朕親理朝政以來,無日不以感戴慈恩為念。朕嘗觀養心殿書籍之中,有世宗憲皇帝御製《圓明園四十景》詩集一部,因念及圓明園本為列祖列宗臨幸駐蹕聽政之地;自御極以來,未奉兩宮皇太后在園居住,於心實有未安,日以復回舊制為念。但現當庫款支絀之時,若遽照舊修理,動用部儲之款,誠恐不敷;朕再四思維,惟有將安佑宮供奉列聖聖容之所,及兩宮皇太后所居之殿,並朕駐蹕聽政之處,擇要興修,其餘遊觀之所,概不修復,即著王公以下京內外大小官員,量力報效捐修。著總管內務府大臣於收捐後,隨時請獎;並著該大臣籌核實辦理,庶可上娛兩宮皇太后之聖心,下可盡朕之微忱也。特諭。」

這道硃諭,先下軍機處,應該錄案「過朱」,再咨送內閣明發。但值班的「達拉密」,對此例行手續,不敢照辦,飛騎出宮,到大翔鳳衚衕鑒園,去向恭王請示。

恭王讀完硃諭,唯有付之長嘆。他原來一直打算著慈禧太后和皇帝會知難而退,自己打消原意,則於「天威」無損——這就是所謂「陰乾」的策略,誰知陰乾不成,終於紙裏包不住火!看起來是自己把這件事看走了眼了。

「請六爺的示下,是不是馬上送到內閣去發?還是壓一壓?」

「照你看呢?」恭王問「達拉密」說:「壓得住,壓不住?」

「皇上處心積慮,已經好多日子了,我看壓不住,硬壓反而不好。」

恭王沉吟著,慢慢地點頭,是大有領悟的神情,壓不住就只有用一個「洩」字訣,將皇帝的這股子勁洩了它,然後可以大工化小,小工化無。

「對!硬壓反而不好。馬上送到內閣去發。」

不等內閣明發,消息已經外傳,沈桂芬首先趕到恭王那裏,接著是李鴻藻、寶鋆,以及「五爺」、「七爺」還有其他王公,紛紛來到鑒園。不過來意不同,軍機大臣是商量如何打消此事,惇、醇兩王,要看恭王是何態度,此外的王公則是來探詢「行情」,該捐多少?

恭王很沉著,「咱們要仰體皇上的孝心。不過這件事辦得成,辦不成,誰也不敢說。」他向惇王說,「五哥,你先請回去,咱們回頭在老七那麼見面再說。」

此外的王公都是這樣應付,先請回府,再聽信息。等把大家都敷衍走了,才回到書房裏,跟軍機大臣密談。

「麻煩來了,想推也推不開。各位是怎麼個意思?都說吧!」

恭王又加了一句:「不用顧忌。」

「皇上到底是怎麼個主意?」沈桂芬趁機拿話擠李鴻藻,「最清楚的,莫過於蘭蓀,想來早有所聞了吧?」

「是的」。李鴻藻內心相當悲痛,眼圈紅紅地,顯得相當激動,與恭王的沉著,沈桂芬的冷靜,寶鋆的彷彿無動於衷的神態都不同。「皇上曾經跟我提過,我亦不止一次造膝密陳,對皇上的孝心,自然不敢非議,我說:兩宮太后方在盛年,慈幃承歡之日方長,不必急在一時。至於民生疾苦,國用不足的話,也不知陳奏過多少回,誰知聖衷不納,如之奈何?」

「也不能徒呼無奈。總得想個法子,探明皇上的意思才好。」沈桂芬說,「如果只是為了在孝心上有交代,事情好辦,倘或皇上自己就有遊觀之興,可就大費周章了。」

「當然是自己有遊觀之興,而且皇上年輕好勝,一心想規復舊制,所以說要把此議打消,只怕辦不到。我看,只有到甚麼時候說甚麼話。」寶鋆看著恭王問道:「六爺打算不打算報效?」

恭王想了想笑道:「有句話請諸位擺在心裡,『將先取之,必先予之』,我打算報效兩萬銀子。」

大家都默喻了,無不點頭。於是,第二天便有恭王所派的護衛,拿著一張兩萬銀子的銀票,送到內務府,面交貴寶。內務府的人,大為興奮,恭王首先捐輸,便是支持修園的表示,意料中大小官員的捐款會源源而至。

這是內務府司官以下的人的想法,幾個內務府大臣,一則年齡較長,見得事多,再則常有跟王公大臣接觸的機會,比較瞭解其中的微妙,覺得此事還未可樂觀,無論如何有探一探恭王的口氣的必要。

於是明善特地夜謁鑒園。他是常客,那怕恭王睡下了,都可到床前傾談,這夜恭王恰有閒情逸致,親自在洗一方新得的端硯,短衣便履,待客之禮甚為簡慢,但也可說是親切。

說了些閒話,明善心裡開始著急,不知如何能把話頭引到正題上去?幾個月來不知見過多少次,明善有意不談園工,恭王也有意不問,此時忽然提到,未免突兀。想來想去,明善覺得唯有開門見山一個說法,比較合適。

「今兒個有件事,得跟六爺請示。」他說,「皇上忽然下了那麼一道旨意,內務府都抓瞎了!到底該怎麼辦。總得六爺有句話,大家才好跟著走。」

恭王早知他的來意,也早有準備。他跟沈桂芬已經仔細研究過那道上諭,「現當庫款支絀之時,若遽照舊修理,動用部儲之款,誠恐不敷」這幾句話中,安著一個伏筆,言外之意,如果庫款富裕,則必當動用部儲之款,換句話說,就是以報效捐修為名,將來一副千斤重擔,仍要卸在當政者頭上。所以由眼前開始,就要遠遠躲開,教他們沾惹不上,到了內務府計窮力竭的時候,自然罷手。雖然半途而廢,必須虛擲幾十萬銀子,但通扯計算,也還是值得的。

因此,恭王這時裝得很起勁地答道:「你們不用問我。硃諭寫得明明白白,你們好好兒去幹吧!我這一向手頭緊,先捐兩萬,等十月裏,幾個莊子上繳了租息來,我還捐。能夠靠大家報效,把園子修了起來,何樂不為?太好了,太好了!」

聽得這話,明善倒抽一口冷氣,恭王的態度很明白,私人報效可以,公事上不必談。看樣子要想架弄到戶部堂官頭上,還得大費一番周折。

話不投機,無須多說,明善答應一聲:「是!」又泛泛地敷衍了幾句,敗興而歸。

還有敗興的事,報效捐獻的,寥寥無幾,而且有御史上疏奏諫。陝西道御史沈淮,他那個奏摺十分簡略:

「竊思圓明園為我朝辦公之所,原應及時修葺,以壯觀瞻,惟目前西事未靖,南北旱潦時聞,似不宜加之興作;皇上躬行節儉,必不為此不亟之務,為愚民無知,紛紛傳說,誠恐有累聖德,為此披瀝直陳,不勝冒昧惶悚之至。」

皇帝看了,拍案大怒。聽從小李的建議,決定來個「下馬威」,好教後繼者畏憚卻步。於是第二天召見軍機,首先就向恭王問到沈淮的出身經歷。

恭王跟沈淮很熟,因為他原是軍機章京。軍機章京都有本職,那怕升到三品的「大九卿」,照舊可在軍機上當差,唯一的例外是考取了御史必須出軍機,這也是尊重言官,不敢屈以筆札之役的一種表示。

於是恭王奏報了沈淮的履歷,他的號叫東川,寧波人,道光二十九年的舉人,由內閣中書考取軍機章京,在咸豐十年入值。

說到這裡,恭王急轉直下地加了一句:「這沈淮是個忠臣。」

就這一句,戛然而止,聽來格外令人注意,皇帝隨即問道:「何以見得?」

「那年先帝秋狩熱河,他因為不及扈從,感於君辱臣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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