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六十五 報效木植

據李光昭自己說,他是嘉應州的監生,二十歲以後,隨父移居漢陽,他家做兩項生意,一項木材,一項茶葉,在這二十年中,足跡遍及兩湖、雲貴、四川。同治元年經過安徽,因為受了一名巡檢的氣,一怒之下,在臨淮軍營報捐了一個知府,但他從未穿過官服,因為他覺得還是做個無拘無束的商人,來得舒服。

這番話聽得貴寶肅然起敬,豎起大拇指讚一聲:「高!」接著便敬了一杯酒,改口稱李光昭為「李大哥」。

「不敢,不敢!」李光昭謙虛著,又問:「貴大爺去過西南省分沒有?」

「慚愧得很!」貴寶答道,「從來沒有出過直隸。」

於是李光昭便大談西南的名山大川,山水如何雄奇,風俗如何詭異,滔滔不絕,把在座的人聽得出了神。

「說實話,」李光昭說,「我繼承父業,做這個買賣,就為的是生性喜歡好山好水。貪看山水,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,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。真正是一大快事!」說著,舉壺遍酌座客,同時解釋他自己的話,何以說是「花了冤枉錢」,又如何說是「用上了」?

他說,既入深山,不能空手而回,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,自然也放不過他,因此買了許多「山頭」,而交通不便,雖有大批木材,無法運下山來,等於貨棄於地,所以說是花了冤枉錢。

這一說,下面那句「用上了」就不難索解,報效園工,當然是「用上了」。然而既然交通不便,運不下山來,又如何用得上?

問到這話,李光昭笑了。「貴大爺,」他說,「這一點你都想不明白?我是個候選知府,見了督撫還得磕頭,說請他修條路,讓我運木植,誰聽我的?」

「啊——」貴寶「啪」地一聲,在自己額上打了一巴掌,「真正教你問住了!」他連連點頭,「好,好,這一點不用你費心。李大哥,我要請教,你有些甚麼木植?在那些地方?總值多少?預備報效多少?想要點兒甚麼?」

「甚麼都不想要!」李光昭很快地介面,「仰賴兩宮太后和皇上的洪福,打平了長毛、捻子,左爵帥西征,大功也快告成了。老百姓能過太平日子,還不該盡點心報效?再說,那些木植,在我原是用不上的,說句不敬的話,叫做『惠而不費』,何敢邀功?」

表白了這一篇話,李光昭從靴頁子裏取出一個經摺,送到貴寶手裏,打開一看,所列的儘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、柏椿梓杉等等高貴木植,貴寶與成麟等人,一面看一面不斷地發出「哦、哦」的輕呼,驚喜之情,溢於詞色。

「好極了,好極了,各處大殿的橫樑跟柱子,都有著落了。」貴寶又說,「在山上買,就花了十幾萬銀子,運到京裏,怕不值幾十萬?」

「是的!我全數報效。」

談到這裡,就應該有進一步的行動了,貴寶當時就帶了他去見內務府大臣誠明。李光昭是早有準備的,先到東河沿客店裏,帶上兩包土儀,獻上誠明,然後恭恭敬敬地請安問好。

籌備修復圓明園這件大工程,內務府大臣中,自己商定了職司,木植的勘估採辦,是歸誠明負責。貴寶事先也曾回過,誠明對於李光昭的來意,已有所知,所以敘禮過後,要言不煩,一下就談入正題。

「老兄深明大義,兄弟萬分欽佩。」誠明很客氣地說,「不過,凡事一經入奏,要變動就很難了,所以寧願我們私下多破費點工夫,談妥了再跟上頭去說,辦事就順利了。」

這話往深處去體味,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,貴寶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歡繞彎子說話的習性,聽不出其中的深意,所以特為點了一句。

「李大哥,你把你那些木植,存在甚麼地方,細細跟誠大人說一說。」

「好!我來說給誠大人聽。」李光昭數著手指:「先打湖北說起,在『九道梁』那裏。」

第一個地名,誠明就不知道,以下李光昭講了一連串山名,在誠明幾乎是聞所未聞。但看他如數家珍似的,熟極而流,諒來不假,誠明的疑惑消失了一大半。

接下來便是貴寶為他作了補充,然後又說:「難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。將來勘查好了,是由內務府動公事,還是請上頭降旨,徵工開路,只能到時候再斟酌了。」

「嗯,嗯。」誠明又問:「照老兄看,這些木植幾年可以運完?」

「那——,」李光昭想了想答道:「山路崎嶇,材料又大,總得十年才能運完。」

「十年?緩不濟急了!」誠明相當失望,「雖說這一樁大工,總也得好幾年,可是不能說十年以後才動用木植。」

「那當然!」李光昭趕緊解釋,「我是說十年運完。第一批總在三年以後,就可以運進京來。」

「是三年以後起運,還是三年以後運到京?」

「三年以後運到京。」李光昭很肯定地說。

誠明點點頭:「那還差不多。」

貴寶看他們談到這裡,便插嘴說道:「運下山是一回事,運進京又是一回事,這裡頭還很麻煩呢!」他臉向李光昭一揚,「有甚麼話,李大哥你可趁早說。」

「我想,這件事當然得我親自照料,請誠大人派人會辦,沿途關卡,也好免稅放行。」

「當然,當然!那當然是免稅放行的。」

「為了報運方便,最好請誠大人給一個甚麼名義,刊發關防,那可以省很多事,也可以省很多運費。」

誠明一想不錯,剛要開口允許,突然想到安德海在山東的遭遇,便改了口了。

「這件事我可答應不下來。得要請旨。」

向皇帝請旨,一時也不能有確實的結果。皇帝還不敢獨斷獨行,無論如何先要稟告兩宮太后。找了個在御花園消夏的機會,他閒閒地提了起來。

「英法使臣都遞過國書,算是和好了,園子可還荒廢在那兒。」皇帝這樣說道,「總得想法兒把它修了起來,兩位太后也有個散散心的地方。」

慈禧太后聽這話便有喜色,「難為他還有這番孝心!」她向慈安太后說。

慈安太后報以不明意義的一笑。這態度就很奇怪了,不但慈禧太后,連皇帝都有些嘀咕不安。

當然,慈安太后看得出他們母子殷切盼望的眼色,然而她不敢輕易開口。這件事她不知想過多少遍了,每一次想到最後,總是懊悔自己當初不該跟皇帝出那個主意:為慈禧太后找件可供消遣的事。當皇帝召見內務府大臣談論修園時,她已微有所聞,卻不知工款從何著落?同時也不知道修一修要多少錢?但有一點她是知道的,這筆工程款決不會少,而且一提修園,必有許多人反對,恭王也許還可以商量,文祥一定不肯答應。那一來,安安靜靜的日子就過不成了!

慈安太后所求的就是「安靜」二字,女人一入中年,而且守寡這許多日子,心情特異。燈前月下,壓抑那份莫可言喻的悵惘,凝神悄思,才體會到甚麼叫「古井重波」?心裡已經夠亂了,再自尋些煩惱出來,這日子怎麼過?

不過她也知道,她像麗貴太妃以及後宮永巷中許多安分老實的妃嬪宮眷一樣,但願風調雨順,吃口安閒茶飯,夏天在廊上,冬天在炕上,白天在窗下,晚上在燈下,用消磨五色絲線來消磨黯淡的日子。而慈禧太后不同,她生平最怕的就是「寂寞」,要熱鬧不要安閒,因為安閒就是寂寞。為了替她設想,慈安太后卻又不忍說甚麼掃興的話。

想了一會,她這樣問道:「這得多少錢吶?」

口氣總算鬆動了,皇帝也鬆了口氣,順嘴答道:「花不了多少錢。」

這見得他缺少誠意,慈安太后頗為不悅,用呵責的語氣說:「那麼大一個園子,花不了多少錢?修一座宮門都得報幾十萬兩銀子!」

「那是內務府胡鬧!」皇帝定定神說,「我已經叫他們去估價了。工款當然不是小數,不過他們另外有個籌款的辦法。」

「又是按畝派捐?」

「不是,不是!那怎麼行?」皇帝使勁搖著手說:「決不能幹那種傻事。」

「那麼,我倒聽聽,」慈安太后說,「聰明人出的主意有多麼高?」

「事情還在談,如果沒有把握,當然我也不敢冒失。內務府的意思是,他們願意報效,自己商量著定個章程,有錢的多拿,錢不多的少拿,沒有錢的不拿,集腋成裘,湊一筆整數也不難。」

「哼!」慈安太后微微冷笑,「說得容易!誰肯拿呀?」

「有!」皇帝很認真地,帶著爭辯意味地,「別說咱們旗下,漢人都有願意報效的。」

於是皇帝把李光昭的情形說了一遍,慈安太后有些將信將疑,慈禧太后卻大為興奮,「這姓李的,」她說,「話是說得好聽,當然也是有圖謀的。園工一成,出力的人,當然都有恩典。上頭難道白使他的木植?所以眼下落得說漂亮一點兒。」

「是!」皇帝被提醒了,很大方地說:「只要他真的實心報效,將來賞他一個實缺,那怕就是漢陽府呢,也算不了甚麼。」

聽他們母子倆談得如此起勁,慈安太后亦被鼓舞,心思便有些活動,覺得能夠把已經燒掉了的圓明園,規復舊觀,也是件很有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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