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六十四 議興土木

這一次召見,費了兩點鐘之久。明善回到內務府,先找掌印鑰的崇綸,關起門來,把皇帝的意思告訴了他,說是已經決定興修,奉旨先秘密查勘,該先修何處,後修何處,那一筆款子可以挪用而不致引起恭王等人的反對?商量好了,「遞牌子」請見面奏。

崇綸早年是能員,如今年紀大了,錢也有了,很想明哲保身,安分當差,而且經得事多,看出眼前的財力物力,都還不能興這件大工,所以內心頗不以此事為然。但如率直表示異議,首先得罪了皇上,其次得罪了慈禧太后,最後還要得罪內務府的同官及屬下,因為那些人無不興致勃勃,認為發財陞官以及巴結太后、皇帝的大好機會已到,倘或兜頭一盆冷水,未免太殺風景,自己這個掌印鑰的總管內務府大臣,十有八九不保。

為此,他口中所說的,便與心中所想的不同,「皇帝既有旨意,咱們不能不仰體聖心,盡力去辦。」崇綸說到這裡,拱拱手:「這件大事,必得仰仗賢喬梓,多多費心,多多偏勞。」

「不敢,不敢!」明善謙謝著,「咱們還得請大夥兒一起來談一談才好。」

「好!」崇綸立刻同意,「今兒晚上在我那兒聚會。」

說著,馬上叫進一個筆帖式來寫知單:「即日申刻,潔樽候光」,下面就開名字。內務府大臣在崇綸以次,按資歷次序是春佑、魁齡、明善、誠明,接下來該是弘德殿的「諳達」,以戶部右侍郎兼任內務府大臣的桂清。

「慢著!」明善攔住那筆帖式往下寫,抬眼跟崇綸商議:

「我看,不必通知桂蓮舫吧?」

桂清人如其名,以薑桂之性,有清正之名,一到內務府就不顧同官的面子,參劾內務府司員跋扈擅專,以致崇綸得了「降二級留任」的處分,其餘春佑等人因為對司員擅自添注的文稿,「不加查察,隨同畫行」,各罰俸一年,所以跟同官格格不入。

崇綸心裡在想,此事如果教桂清與議,他一定獨唱反調,會弄得滿座不歡,而且以「弘德殿行走」的身分,為皇帝講授滿文時,說不定會相機進諫。說起來是在崇綸家集議,得知其事,不但奉密旨的明善會受斥責,自己或亦不免為皇帝所遷怒,所以接納了明善的建議,不請桂清。

到了這天散值,各自回家換了便衣,準備赴約。這是京城裏第一等的闊人聚會,像臨潼斗寶似的,各人都帶著新得的古董、珍玩,或者罕見的字畫赴會,相與觀賞品評一番,然後開宴入席,手把酒杯,細商大計。

說是細商,其實也等於閒談,話題越扯越遠,一直談到乾隆年間,如何每南巡一次,便仿照江南的名園勝景,在圓明園改建。這樣到了席散,只談出一個決定,而且這個決定不談也不要緊,那就是由明善先勘查了目前的情形再說。

過不了兩天,明善找了一批司官、工匠,出西直門往北,直馳海澱,去勘查殘破的圓明園,費了兩天工夫,走遍了總名圓明,實際上有圓明、長春、萬春三園的每一個角落。三園中除了最有名的「四十美」以外,還有上百處的景緻,而勘查結果,還像個樣子的,只有十三處。

勘查雖有結果,復奏卻還不到時候,因為不能只說一句「尚存十三處」就可了事,這十三處座落何處,是否相連?如果遷就這十三處來修,是如何修法,工款幾何,款從何而出?不能詳詳細細奏報,總也得說出一個大概來,所以須得好些日子才能復奏。

好在皇帝這一陣子也無心來問到此,各國使臣覲見一事,搞得皇帝煩透了。每次召見軍機,一談到這上面,便有許多他不愛聽的話聽到,不是說日本的由「外務卿」出任「全權公使」的副島種臣,態度傲慢,諸般要挾,就是說英法有兵船開到上海,如果使臣不能入覲,恐怕會興問罪之師。皇帝年輕氣盛,總是咄咄逼人地問:主人不願見惡客,為何不能拒之於門外?而每次問到這句話,都不能得到甚麼確實的答覆。無可奈何,只有讓總理衙門跟各國使臣磋商,見是遲早要見的,日期遲早,只看在禮節上能不能爭得「順眼」些。

當然,恭王跟文祥比皇帝更覺心煩,一方面受皇帝的詰責,一方面要應付各國使臣,而額外還要安撫「清議」。朝上茶餘酒後的放言高論,還可以裝聾作啞,表面不理,暗中疏通,但公然上了摺子,對那些「義正辭嚴」的責備,就不能當作耳邊風了。

摺子是翰林院編修吳大澂所上的,他是同治七年的庶吉士,三年教習期滿,留館授職編修。因為不是「日講起注官」,所以奏摺由翰林院掌院學士代奏,措詞相當委婉,一開頭先拿恭王及李鴻章等人恭維了一頓,但提到入覲禮節,話就說得很硬了,「我國定製,從無不跪之臣,若謂賓禮與外藩不同,必欲執泰西禮節行之於中國,其勢萬不能行。夫朝廷之禮,乃列祖列宗所遺之制,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!若殿陛之下,儼然有不跪之臣,不獨國家無此政體,即在廷議禮諸臣,問心何以自安?」

看到這個「交議」的摺子,恭王唯有苦笑,傳觀各總理大臣,大都默然,只有董恂,憤懣之色,溢於言表。

「書生誤國,往往如此,都為了他們好發高論,這件事不能定議,如今就算能夠入覲,各國使臣已存芥蒂,『修好』二字也要大打折扣。這就好比做買賣,明知這筆交易非做不可,爭論價錢也佔不到便宜,何不乾乾脆脆,放漂亮些?也圖個下回的買賣——。」

董恂的話有些擬於不倫,文祥聽不入耳,便揮手止住了他,「咱們談正經吧!」他說,「清議自然不可不顧。他們的話雖不免隔靴抓癢,亦是由於隔閡之故,唯有開誠佈公,把局中人的難處都說給他們聽,或者可以取得諒解。吳清卿這個摺子,既然是並案交議,將來可以在一案中奏復,眼前暫且不必管它。照我看,事情到了非定議不可的地步,各國使臣的意見,『萬國公法』的條款,都得說給上頭聽。皇上聰明天縱,只要知道了其中的窒礙,聖心亦自然會體諒的。我看,這件事還得託蘭蓀從中斡旋,進講時隨機開陳,庶乎有濟。」

李鴻藻這天不在恭王那裏。第二天到了軍機,恭王把他請到僻處,親自提出要求。

「蘭蓀!」恭王徐徐說道,「你久值樞庭,也是局中人,局外人不諒,局中人應該深知甘苦。積弱之勢,非一朝一夕而成,如今度勢量力,是不是能跟洋人周旋,或者如雍、乾盛世,海內富足,可以閉關自守,封樁庫不說,戶部就經常有兩三千萬銀子存在庫裏,不必指著洋稅作擔保,籌西征的軍費,倘或洋人不就我的範,盡可以不相往來。蘭蓀,你說,如今的形勢,有一於此否?」

這是無須問得的,但以親王的體制尊貴,明知故問亦不得不規規矩矩地回答:「沒有。」

「那不就說到頭了!如果有一於此,何須言路侃侃而言?在我這裡先就過不去,肯跪拜,我奏請准許入覲,不肯跪拜,就教不行,那怕他拿『下旗歸國』作要挾,我只答他兩個字:請便!」恭王停了一下又說,「蘭蓀,我再跟你說句掏心肝的話,各國公使不肯跪拜,第一個委屈的是我。你想想,如果派我陪著入覲,洋人給皇上鞠躬,我可得跪在那裏,相形之下,你想我心裡是甚麼味兒?」

這番話使得李鴻藻相當感動。他講理學並不像倭仁那麼滯而不化,更不會像徐桐那樣冥頑不靈,只是名心甚重,極講究大節出入。看洋人雖還不免存著「夷狄」之見,但平心靜氣想一想,洋人勢利重於道義則有之,待人接物,到底跟張騫通西域時所見的人物不同,所以對總理衙門諸大臣,其實也是相當諒解的。現在聽了恭王的話,更不能不承認他是「忍辱負重」,既同在政府,也不能不為他分勞分謗。

於是他很誠懇地答道:「王爺的苦心,我不但諒解,而且欽佩。王爺若以為我有可以效勞之處,或者說句放肆的話,非我不可之處,盡請吩咐!」

「承情之至。」恭王極欣慰地拱手道謝,「蘭蓀,有件事還是非你不可,覲見的章程,最近就可以定議,一旦奏上,要請你在御前相機開陳,多為皇上譬導。如今時世不同,千萬不要以為有『不跪之臣』,就是受辱。」

這是個難題,從四書五經到前朝實錄,那裏也找不出一個事例,可用來譬解天子有不跪之臣,但既然已經承諾幫忙,不得不硬著頭皮答應一聲:「是!」

這一聲很勉強,恭王自然聽得出來,所以緊接著解釋:「你請放心!我跟博川與洋人交涉,雖做不到叫他們行跪拜之禮,但一定比他們見本國之君的禮節來得隆重。」

「喔!」李鴻藻精神一振,「乞示其詳!」

「各國公使見他們本國之君是三鞠躬,將來見大清國大皇帝是五鞠躬。這一層,我已下定決心,如果做不到,寧願決裂。」

「嗯,嗯!」李鴻藻不由得說了句:「這也罷了!」

「細節上自然還有得爭的,總之能多爭是一分,等定議了,你自然先曉得。這且不去說他,還有一事想奉託,吳清卿上了個摺子,義正辭嚴,頗難應付,既不便留中,也不便批覆,得要疏通一下子。」

「王爺,」李鴻藻笑道,「此事就無可效勞了。而且也用不著我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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