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六十三 躬親大政

皇帝正式在養心殿召見軍機,是正月二十七的事。恭王與文祥等人早就看出,慈禧太后歸政以後,一定有許多奢靡的舉動,內務府的開支,將會大量增加,所以經過多次密議,決定趁政權轉手之際,以裁抑內務府為手段,希望達成節用的目標。在皇帝問政的第一天,就授意戶部上了個奏摺,同時預先擬好了一道明發上諭:

「戶部奏:『部庫空虛,應行存儲款項,請照初議另款封存』一摺,四成洋稅銀兩,前經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奏明,解交部庫,另款存儲。近因各衙門奏支之款,絡繹不絕,正項不敷,隨時挪借,殊與初議不符。著該部遵照奏准原案,全數封存。以後各海關報解四成洋稅,隨到隨封,連前所存,一概不準擅動。如庫存正項,一時不敷周轉,惟八旗兵餉及神機營經費,暨隨時緊要軍需,准由該部奏明,暫借四成洋稅開放;仍俟正項充裕,照數撥還,其餘一切放款,概不準奏藉此項,致啟挪移之漸。另片奏:內府外庫,定製攸分,各宜量入為出,不可牽混。又片奏:內府經費,仍照舊添撥各等語。內務府供應內廷一切用項,本有粵海關、天津、長蘆應解各款,及莊園頭租銀,加以戶部每年添撥經費,量入為出,何至用款不敷?著總管內務府大臣於一切應用之需,核實撙節,並嚴飭各該司員,認真辦理,毋得任意開銷,致涉浮冒!其各省關例解款項,如逾限不到,或仍前拖欠,即由該大臣等奏明,將該督撫、監督運使等,嚴予處分,以儆玩洩。至由部奏撥之六十萬兩,現經戶部奏明,仍按年籌撥,是內府用款不至過絀。嗣後不得再向戶部借撥,以符定製,將此各諭令知之。」

當然,皇帝這時所看到的是戶部的奏摺,其中也曾提到當年奏準的原案,洋稅除了用作擔保左宗棠西征軍費所借的「洋債」以外,所餘的四成,專戶存儲,預備將來籌辦海軍。此是經國的百年大計,關係異常重要,恭王唯恐皇帝還不能有此深遠的考慮,特為面陳雍正年間的故事。

世宗在位的時候,綜核名實,凡是不急之務,一概停罷,除了河防、海塘以外,沒有甚麼「大工」。積餘的款項,交存設在內閣之東的「封樁庫」,末年積蓄到三千多萬兩銀子,倉儲糧米,亦可供二十年之用,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。提到「封樁庫」,讀過《宋史》的皇帝懂了,「啊!」他深有領悟,「沒有雍正的封樁庫,就沒有乾隆的『十大武功』!這是要緊的。」

「是!」恭王欣然應聲,不覺就誇讚了兩句,「皇上聰明睿智,將來必能媲美雍、乾,重開盛世。」

「內務府每年由戶部撥六十萬兩,這案子是怎麼來的呢?」

皇帝又問。

「是分兩次定的案,同治四年,奉旨年撥三十萬兩,同治七年又加撥三十萬兩。」恭王答道,「按規矩說,是儘夠用了!」

「既然夠用了,為甚麼老要挪借呢?」皇帝問道,「借了還還不還哪?」

恭王始而默然,繼而回答了皇帝後面的那句話:「還是沒有法兒還了!只有不借。」

「當然!以後不準再借。」皇帝仍舊放不過內務府。由此開始痛責,說內務府的人「都沒有天良」,而且「貪心不足」,富了還想貴,去年借大婚的名目,濫邀保舉,聲色俱厲地吩咐:「吏部以後決不能再徇私!太不成話了!」

恭王唯唯稱是,他原希望皇帝親政之初,就有這麼一番表示,好讓內務府的人知道,皇恩浩蕩以外,也還有不測的雷霆之威,稍存警惕,略微收斂。但到皇帝說得有些激動,主張清理內務府的爛帳時,恭王心裡不免發慌,內務府的爛帳何能清理?一抖出來,牽涉太廣,甚至慈禧太后的面子上,也會不好看,因而不能不想辦法攔阻。

「內務府積重難返,許多流弊,由來已非一日。糜費自然有之,『傳辦事件』稍微多了些,也是實情。」恭王停了一下又說,「皇上親政伊始,相與更新,內務府上上下下,必能洗心革面,謹慎當差。」

「傳辦事件多了些」這句話,皇帝自然明白,這一來就不能再往下說了!他想了一下問道:「現在兩位太后的『交進銀』,每年是多少?」

「每年十萬,端午、中秋各交三萬,還有四萬年下交。」

「兩位太后,今後優遊頤養,賞人的地方很多。我看,『交進銀』該添了!」皇帝說道,「雖不說『以天下養』,可也不能讓兩位太后覺得委屈。」

這是所費無幾的事,而且恭王已體會到皇帝此舉,是希望慈禧太后以後少叫內務府辦差,所以立即這樣答道:「這是皇上的孝心,就算部庫再緊,也決不能少了兩位太后的用途。請皇上吩咐一個數目,臣等遵旨辦理。」

「我看加一倍吧!」

「是。」恭王回頭向寶鋆說道:「你記著,馬上叫戶部補了進去。」

這個消息,很快地就傳入深宮,兩位太后對於皇帝的孝心,自然欣慰,不過慈安太后覺得用不了這麼多錢,而慈禧太后則雖不嫌多,但覺得跟皇帝大婚、親政兩次「恭上徽號」一樣,應該謙抑為懷,有一番做作。於是等皇帝在漱芳齋侍膳時,便表示不必增加。皇帝自然極力相勸,最後再是打了個折扣,兩宮太后每年的「交進銀」定為十八萬,端午、中秋各交五萬,年下交八萬。

接著便談起醇王的一個奏摺——醇王管神機營管了十年以上,忽然上摺,請將由八旗挑選而得,集中在神機營操練的禁軍,仍舊撥歸原旗,說是「以復舊制」。皇帝頗為困惑,不知道他為甚麼要「摔紗帽」?

「還不是為了餉嗎?」慈禧太后雖已歸政,仍舊每天在看上諭,戶部所奏「部庫空虛」的摺子,說各衙門奏支挪借,除了內務府以外,就是神機營。想來醇王為此不快,所以奏請「復舊制」,餉歸各旗關支,神機營就不必空擔奏支挪借之名了。

這樣一點明,皇帝方始恍然,醇王必是預先已經知道戶部的原奏,有意「鬧脾氣」。對這位「七叔」,皇帝並不怎麼樣敬服,但因為是慈禧太后的親妹夫,不能不另眼相看。好在根據戶部原奏所下的明發上諭,已經特別敘明,「八旗兵餉及神機營經費,暨隨時緊要軍需,准由戶部奏明,暫借四成洋稅開放」,醇王的面子有了,氣也應該消了,只要再下一道上諭,一仍其舊,事情就可了結。

慈禧太后當然同意他的處置,只是發覺皇帝僅僅不過敷衍面子,並未瞭解自己培植醇王的深意,培植醇王是為了對抗恭王。從同治四年以後,恭王處處謹慎收斂,慈禧太后認為只要自己掌權,一定可以拿他制服,而皇帝年輕,經驗不夠,日久天長,恭王說不定故態復萌,漸起驕矜之心,就會演變成跋扈不臣。這樣看來,今後要培植醇王,更比過去來得緊要。這一點必得讓皇帝瞭解。

話雖如此,怎麼樣跟皇帝說,卻費躊躇,因為說得含蓄了,怕他不明白,說得太顯露了,又怕引起猜嫌,變成自擾。

想來想去,覺得不妨先從正面來談醇王。

「你七叔的才具,自然不及你六叔。不過他為人忠厚正直,交給他辦的事,不會私下走了樣。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他還有一樣好處,待人誠懇,屬下都肯死心塌地替他辦事,像榮祿那樣,都是頂能幹的人。有這些人在那裏,他就才具短一點兒,也不要緊。」

「是!」皇帝很恭敬地答道,「將來辦海軍,一定得借重七叔。」

「對了!」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說,「軍務交給你七叔,政務交給你六叔。這就好比你的左右兩隻手,你能好好用你這兩隻手,包管太平無事。」

話只能說到這裡,不能再說用那隻「掌軍務的左手」來看住「掌政務的右手」,反正只要兵權在忠誠可靠的人手裏,外而李鴻章、左宗棠,內而恭王等等親貴,誰也不敢起甚麼異心。

當然,皇帝不會想得那麼多,那麼深,他只是緊記住了慈禧太后所說的「像榮祿那樣,都是頂能幹的人」這句話,打算著有機會要好好重用這些人。

一存下這個念頭,便接連兩次召見榮祿,問的是謁陵的路途中,如何警蹕。榮祿語聲清朗,奏對從容,一切部署,答得井井有條,皇帝相當滿意。

到了三月初五,皇帝奉侍兩宮太后啟鑾,恭謁東陵。儀駕出朝陽門,先到東嶽廟、慈雲寺燒香,然後按站駐蹕預先修理佈置好了的行宮。王公親貴隨扈的雖多,最重要的只有兩個人,一個恭王、一個醇王。醇王以御前大臣的身分帶著榮祿打前站,一路出警入蹕,歸他綜領全責。恭王則帶著沈桂芬及一班軍機章京,隨攜「行寶」,每天晚膳後,請見皇帝,奏對承旨,照常處理軍國大事。

當然,每天是在轎子裏的時候多,御轎雖大,到底還是氣悶,皇帝視為苦事,得要想個消遣的辦法。

他想下來騎著馬走,但春雨如油,又是山道,載澂不敢答應,看看勸不住,只好去稟報醇王,醇王趕來苦苦相勸,最後說要「面奏太后定奪」,皇帝才怏怏作罷。

這樣就只好坐在轎子裏找消遣了。這原有乾隆的成法可循,這位很懂得享福的皇帝,最喜書畫古董,南巡時往往攜了精工縮制的書法名畫,在轎中展玩。師傅們用膳休息的懋勤殿,就有這樣一箱子「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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