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六十二 母子失和

當然,皇帝的日常起居是有變化的,變化的痕跡都留在敬書房的日記檔上,皇帝那一天住在那個宮裏,那一天召幸那個妃嬪,都記載得明明白白,因為這在皇后妃嬪懷了孕,可以把得孕的日子推算出來。

但慈禧太后用不著看日記檔,便知道皇帝朝夕的行蹤,因為每天都有她指定的太監去打聽清楚了向她回奏。一後一妃兩嬪,計算起來,皇帝跟皇后在一起共度良宵的日子最多,其次是色冠後宮的瑜嬪,再次才是慧妃,至於皇后的姑姑珣嬪,一個月下來,還未承雨露。

慧妃雖然不是「背榜」,慈禧太后仍然覺得她太委屈了,躊躇了幾天,決定插手干預。

「你看你,」她慈愛地呵責皇帝,「好瘦!」

婚後的皇帝,已老練得多,聲色不動地摸一摸臉,「兒子覺得精神倒是挺好的。」他說,「天天晚上看書,總要看到起更才睡。」

「哼!」慈禧太后自嘲似地微微冷笑,「也就是你這麼說,我這麼聽吧!」

像這樣子彷彿人家花槍掉得太多,再也不能信任的話頭、皇帝早就聽慣了,平日不以為意,這時卻認了真。

「是每天唸到起更。兒子用不著騙額娘!」皇帝說。他把「是」字唸得極重,聲音也相當硬,顯得在心裡不服。

慈禧太后有些冒火,把臉一沉,用急促的聲音叱斥:「你就這樣子跟我說話!」

皇帝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?回想一遍,才發覺自己的語氣欠恭順,但也不願認錯,只是不響。

「你是翅膀長硬了,那裏還記得娘!」提到這話,自己觸發了記憶,越覺得心裡充滿的怨氣,「你幾時曾聽過娘一句話?十一年的大風大浪,不是我擋著,你能有今天?還沒有親政,就不把娘放在眼裏了,幾天的工夫,是誰教得你這樣子?」

聽到最後這兩句話,皇帝又驚駭,又氣惱。「沒有幾天工夫」,不是說大婚剛剛滿月?然則下面那句「誰教得你這樣子」?當然是指皇后。這不是沒影兒的事!無端猜忌,而竟出之於生身之母的口中,皇帝覺得太可怕了!

「兒子不敢!」他跪了下來,但仍是受了冤屈,分辯講理的聲音,「沒有人敢教唆兒子不孝,兒子也決不會聽。額娘說這話教兒子何以為人,何以為君?」

「你這一說,我是冤枉了你?」

「冤枉兒子不要緊——。」皇帝突然頓住,發覺下面這句話說不得,然而晚了!

慈禧太后倏然抬眼,眼中再也找不到作為一個女人常有的柔和的光,一瞪之下,讓皇帝的心就一跳。然後她揚著臉問:「怎麼著?冤枉你不要緊,冤枉誰是要緊的?你倒告訴我聽聽!」

皇帝知道壞了,嚥一口唾沫,很吃力地說:「兒子說錯了。額娘別生氣!總是兒子不孝。」

慈禧太后無法再疾言厲色地發脾氣,同時也不便公然指斥皇帝衛護皇后,只是連連冷笑,心裡只在猜疑皇后在枕上不知跟皇帝說了些甚麼話?盤算著該如何去打聽?反倒把原來想說的話忘掉了。

賠了好些不是,說了許多好話,才算把這場風波平息下來。皇帝一個人回到乾清宮,深感懊惱,獨坐在西暖閣窗下,好半天不說話。

小李先不敢作聲,等皇帝的臉色好看了些,才提醒他這天還沒有到鍾粹宮去過,意思是要讓他陪慈安太后去聊聊天。凡是皇帝身邊的人都知道,只要是在慈安太后跟前,皇帝的煩惱,自然就會消除。

皇帝被提醒了,決定到鍾粹宮去訴訴委屈,但他不曾想到,反倒讓慈安太后慈愛地責備了他幾句。

「聽說你跟你娘頂嘴了?」

「也不是頂嘴。」皇帝拉長了嘴角說,「我也不知道我娘為甚麼跟我發那麼大的脾氣。」

「總是你有不對的地方。」慈安太后說,「你也該體恤你娘,凡事順著她一點兒,不就沒事了嗎?」

「順也要順得下來。每一趟我都是特別小心,可就不知道那句話說得不對,當時就把臉放了下來!」皇帝怨懟地,「我實在怕了。誰能教我一個法子,哄得我娘高興,我給他磕頭都可以。」

「何用如此?」慈安太后笑道,「你替我磕個頭,我告訴你一個法子。」

這是開玩笑的話,而皇帝真的跪了下來磕頭。慈安太后一伸手把他拉了起來,讓他坐在自己身旁,慈愛地握著他的手,略有些躊躇,彷彿不知道自己的那句話,該不該說?

由於皇帝的敦促的眼光,她終於說了出來:「你娘是個閒不住的人,不像我,看看閒書,蹓躂蹓躂就把一天給打發了。你要哄得你娘高興,只有一個法子,找件事讓她有得消遣,那就天下太平了。」

皇帝一面聽,一面深深點頭。「倒有一個法子,」他說,「把園子給修起來,請兩位太后頤養天年。」

慈安太后的表情很複雜,好像是嘉許皇帝的孝心,又好像深悔失言。「這談何容易?」她說,「花的錢,怕比大婚還多。」

「哼!」皇帝冷笑,「婚禮的錢,一大半落在別人的荷包裏,將來要修園子,可真得好好兒管著。」

「等你親了政再說吧!」慈安太后說,「我倒是想做件事,可又怕花錢。從你阿瑪下葬以後,還沒有到陵上去看過。就是外頭窮家小戶,雖不說一年兩季,按時祭掃,隔個三兩年總得上上墳。所以,我想明年春天,到定陵去一趟。」

「是!我也該到阿瑪陵上去磕頭。」皇帝不但因為不忍違背慈安太后的意思,而且自己也覺得這一行必不可少,所以很起勁地說,「這也花不了多少錢。明天我就跟他們說。」

「他們」是指恭王和軍機大臣。到第二天「見面」,皇帝首先就提到這件事,慈禧太后覺得深可人意,因而支持皇帝,說是十二年垂簾聽政,幸喜蕩平巨寇,金甌無缺,不負先帝付託,亦可以告慰列祖列宗。所以主張先謁東陵,後拜定陵,日子就定在明年清明前後。

這一下,理由和辦法都有了,恭王不須再說,答應著擬旨,命欽天監在明年清明之前,排啟駕的日子。至於蹕道所經,橋樑道路和一路上的行宮,該如何修治,那歸直隸總督辦差,有李鴻章在,亦可以不必費心。

等把這件事作了交代,就該恭王陳奏取旨,他有兩件事必須奏請上裁,一件是彭玉麟不肯就兵部右侍郎的職務,恭王認為不必勉強,建議由彭玉麟幫著新任長江水師提督李成謀,將江防佈置妥善後,准予回籍養病。以後每年由彭玉麟巡閱長江一次,准他專摺奏事,並由兩江、湖廣兩總督,替他分籌辦公經費。兩宮太后和皇帝,都覺得這個由沈桂芬所擬的辦法很好,無不同意。

另一件事就麻煩了,各國使臣要求覲見。這本來是載明在條約上的,不過以前可以用中國禮俗,聽政的兩宮太后不便接見男賓而拒絕,等皇帝親了政,這個理由就不存在了。

一番奏陳,不得要領,而各國使臣都等著聽回話,恭王不得不召集總理通商衙門各大臣會議,商量對策,覲見本無不可,不可的是覲見時不磕頭,所以會議要商量的,也就是這一點。

要議自然要「找娘家」。覲見的條文,明定於咸豐八年的《中英天津條約》,「大英欽差」覲見大清皇帝,「遇有礙於國體之禮,是不可行」,這就是指跪拜之禮而言。咸豐十年,因為「換約」引起戰事,文宗逃難到了熱河,桂良議和不成,英法聯軍進兵通州,行在不得已,改派載垣與穆蔭二人在通州與英法重開和議,於是英國公使愛爾金,就提出要求,覲見大清皇帝,面遞英國女王的國書。恭王就從這裡談起。

「當時載垣和穆蔭,答應了英國的翻譯官巴夏禮,可以照辦。那知奏報行在,奉嚴旨訓斥,載、穆二人只好飾詞翻案,然而話已出口,成為把柄。以後我主持撫局,費了好大的勁,才把愛爾金的要求打消。」恭王接著又說:「為此,同治七年到了『十年修約』之期,總理衙門特為開具條說,咨行各省督撫將軍,第一條就是『議請覲』,曾滌生、李少荃、左季高都認為不妨准其入覲。只有一個人反對,就是官文,他的屍骨未寒,我也不便說他。事到如今,不讓各國使臣入覲,是辦不到的了!我看少荃的辦法,或者可行,咱們先看看他的原摺。」

於是便叫一名章京,朗誦同治六年年底,李鴻章「披瀝上陳」的奏摺,第一條也是「議請覲」,他說:「如必求覲,須待我皇上親政後,再為奏請舉行。屆時權衡自出聖裁,若格外示以優容,或無不可。」又說:「聞外國君臣燕見,幾與常人平等無異,即朝賀令節,亦不過君坐臣立,似近簡褻。不得已權其適中,將來或遇皇上升殿、『御門』各大典,准在糾儀御史侍班文武之列,亦可不拜不跪,隨眾俯仰,庶幾內不失己,外不失人。但恐彼必欲召對為榮施耳!」

唸到這裡,恭王揮手打斷,面向與議諸人問道:「少荃這個取巧的法子,看看行不行?到親政大典那天,讓各國使臣,在贊禮執事人員當中排班,那不就可以不跪了嗎?」

這個辦法近乎匪夷所思,但恭王有表示贊成之意,大家不便正面駁回,面面相覷,久久無言,最後是負責與各國公使交涉的崇厚,不能不硬著頭皮說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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