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六十一 大婚盛典

秋風一起,宮裏上上下下,精神格外抖擻。慈禧太后親手用硃筆圈定禮部尚書靈桂、侍郎徐桐為「大徵禮」的正副使,討個「桂子桐孫」的吉利口采。

「大徵」就是六禮中的「納徵」,該下聘禮。日子是在八月十八,聘禮由內務府預備,照康熙年間的規矩,是二百兩黃金,一萬兩白銀;金銀茶筒、銀杯;一千匹貢緞;另外是二十匹配備了鞍轡的駿馬。聘禮並不算重,但天家富貴,不在錢財上計算,光是那一萬兩銀子,便是戶部銀庫的爐房中特鑄的,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,凸出龍鳳花紋,銀光閃閃,映日生輝。二十匹駿馬也是一色純白,是古代天子駕車的所謂「醇駟」,大小一樣,配上簇新的皮鞍,雪亮的「銅活」,黃弦韁襯著馬脖子下面一朵極大的紅纓,色彩極其鮮明。為這二十匹馬,上駟院報銷了八萬銀子,還花了三個月的工夫,把馬匹調教得十分聽話,不驚不嘶,昂首從容,步子不但踩得整整齊齊,而且還能配合鼓吹的點子。光是這個馬隊,就把六七十歲的老頭子,看得不住點頭,說是「活了這麼多年,還是第一趟見!」

此外還有賜皇后祖父、父母、兄弟的金銀衣物,也隨著聘禮一起送去。到了後邸,皇后的尊親兄弟,早已候在大門外。賽尚阿從立後第二天出面上謝恩摺子,碰了釘子以後,已經知道自己有三件無論如何及不上兒子的事,一是狀元的頭銜;二是承恩公的爵位;三是上三旗的身分,所以這天很知趣,讓崇綺領頭,自己跪在兒子肩下。

等把持節的正使、副使迎入大門,正廳前面還有班人在跪接,那是崇綺的夫人瓜爾佳氏和她的小姑子、兒媳婦。皇后卻不在其內,要到納徵的時候,方始露面。

「大徵」的禮節,當然隆重,但以辦喜事的緣故,自然不會太嚴肅,趁安排聘禮的當兒,靈桂和徐桐先向崇綺道賀。

在他們寒暄的那片刻,大徵的儀物聘禮,已經安設停當,正中一張桌子,供奉著朱緞金字的制敕和使臣的龍節。左右兩張長桌,一張空著,一張陳設儀物,二十匹駿馬,則如朝儀的「仗馬」一般,在院子裏相向而站,帖然不動。

於是皇后出臨了,從皇帝親授如意,立為皇后,鼓吹送回家的那一天起,阿魯特氏與她的祖父、父母、兄嫂,便廢絕了家人之禮。首先是一家人都跪在大門外迎接,而她便須擺出皇后的身分,對跪著的父母決不能照樣回禮,至多點一點頭。等進入大門,隨即奉入正室,獨住五開間的二廳,同時內有宮女貼身伺候,外有乾清宮班上的侍衛守門,稽查門禁,極其嚴厲,尤其是年輕男子,不論是怎麼樣的至親,都難進門。所以這半年多來,崇綺家除了祭祀吃肉以外,平日幾乎六親皆斷。

在裡面,崇綺要見女兒,亦不容易,數日一見,見必恭具衣冠。她的母親嫂子,倒是天天見面,但如命婦入宮,侍奉皇后。每天兩次「尚食」,皇后獨據正面,食物從廚房裏送出來,由丫頭傳送她的長嫂,長嫂傳送母親,母親親手捧上泉,然後侍立一旁,直到膳畢。開始幾天,阿魯特氏如芒刺在背,食不下嚥,半年下來也習慣了,但為了不忍讓母親久立,一頓飯總是吃得特別快,無奈每頓總有二三十樣菜,光是一樣樣傳送上桌的工夫,就頗可觀。

當然,皇后是除了二廳,步門不出的,半年當中只出過二廳一次,是納彩的那天。這天是第二次,由宮女隨侍著,出臨大廳受詔。

聽宣了欽派使臣行大徵禮的制敕,皇后仍舊退回二廳。於是靈桂和徐桐二人分立正中桌後的東西兩面,崇綺率領他父親賽尚阿以下的全家親丁,跪在桌子前面,徐桐宣讀儀物的單子,靈桂以次親授,崇綺跪著接下,轉授長子,捧放著西面的長案等授受完畢,崇綺又率領全家親丁,向禁宮所在的西北方向,行三跪九叩的大禮謝恩。接著,匆匆趕到門外,跪送使臣。典禮到此告成,而麻煩卻還甚多。

主要的麻煩是為了犒賞。在行納彩禮那天,已經鬧得不可開交。納彩照例賜宴後家,由內務府和光祿寺會同承辦,名為賜宴,自然領了公款,筵席分為兩種,上等的每席五十兩銀子,次等的每席二十四兩銀子,一共兩千二百多兩銀子,後家須照樣再出一筆。另外犒賞執事雜役,由總其成的一個內務府主事出面交涉,講好五千兩銀子「包圓兒」,結果禮部、光祿寺、鑾儀衛等等執事,又來討賞。問到經手人,他說五千兩銀子「包」的是內務府,別的衙門他管不著,也不敢管。這明明是個騙局,但鬧開來不成話,崇家只好忍氣吞聲,又花了三、四千銀子,才得了事。

因為有這一次的教訓,所以崇家的「帳房」,不敢再信任內務府,決定分開來開銷,帳房設在西花廳,此時坐著好些官員在軟討硬索。

崇家請來幫忙辦庶務的,是個捐班的主事,名叫榮全,行四,在大柵欄、珠市口這些熱鬧地方,有許多市房,每月有大筆房租收入,日子過得很舒服。為人熱心好朋友,三教九流,無所不交,所以茶樓酒館,提起「榮四爺」,無不知名。因為熱心而又喜歡熱鬧的緣故,專門給人幫忙辦紅白喜事,提調喜慶堂會,久而久之,成了大行家。崇家慕名,託人延請,榮全也欣然應命,自覺幫人辦了一輩子的喜事,到底熬出來一個名堂,說起來,這場再大不能大的喜事,「宮裏是歸恭王和寶中堂主持,皇后家就是榮四爺辦的!」那是多夠味、多有光彩的一件事。

然而一拿上手,不知道這場喜事的難辦,不在規模大,在於根本與任何喜事不一樣。他要應付的不是飯莊子和槓房,難伺候的也不是出堂會端架子,紅遍九城的名角兒,為的是大小衙門的老爺!納彩禮讓內務府的人坑了一下,害崇家多花了幾千銀子,把他的「榮四爺專辦紅白喜事」的「金字招牌」,砸得粉碎,當時便向主家「引咎請辭」。崇家倒很體諒他,事情本來難辦,另外找人未見得找得到,就找到了,頭緒萬端,一時也摸不清。多花錢不要緊,大婚典禮出了錯不是當要的事,所以一再安慰挽留,榮全也只好勉為其難。

「榮四爺」的字號,這時候喊不響、用不著,那就只有軟磨,他和他的幫手,分頭跟內務府、禮部、鴻臚寺、鑾儀衛、上駟院的官員說好話,從午前磨到下午三點鐘,才算開銷完畢。

這一場交涉辦下來,榮全累得筋疲力盡,但他無法偷閒息兩天,大徵禮一過,馬上得預備大婚正日的慶典。光是皇后的妝奩進宮,就非同小可,其中有無數玉器、玻璃器皿、大大小小的鏡子,碰壞一點就是不吉利,怎麼向崇家交代?為此榮全日夜擔心,魂夢不安!

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員,卻是喜氣洋洋,輕鬆的居多。各衙門雖不像「封印」以後那麼清閒,但也決不像平日那樣認真,公事能擱的都擱了下來,等過了大婚喜期再說。朋僚相聚,談的總是如何相約找個適宜的地方去看皇后的嫁妝,或者如何結伴入宮瞻禮。這樣到了八月底,奉准入覲的官員紛紛到京,便另有一番趨候應接的酬酢,大小衙門,越發冷冷清清了。

彭玉麟也就在這時到了京師,一進崇文門,先到宮門遞摺請安,當天便賞了「朝馬」,傳旨第二天召見。

召見是在養心殿的東暖閣,皇帝雖未正式親政,但實際上已開始親掌政務。所以這天也是皇帝問的話多,垂詢了從湖南啟程的日期,周閱長江各地的情形,皇帝說道:「看你的精神倒還不壞!」

彭玉麟率直答道:「臣有吐血的毛病,晚上也睡不好,難勝煩劇。」

「這一趟巡視長江,你很辛苦了。足見得身子還很好。」

「是!」彭玉麟答道:「臣不敢不勉效馳驅。」

「這才是!朝廷全靠你們老成宿將。」皇帝有些激動,「現在洋人狂妄得很!彭玉麟,你要替我辦事,把長江水師整頓好了,還要替我籌劃海防!」

皇帝這樣在說,一旁帶班的恭王,頗為不安。因為海防是另一回事,歸直隸總督兼領的北洋大臣,與兩江總督兼領的南洋大臣分別負責,尤其是北洋大臣李鴻章,海防事宜實際上由他一手在經理,其中牽涉到洋務與船政,與彭玉麟無涉。倘或皇帝年輕氣浮,貿貿然面諭,真個叫彭玉麟去籌劃海防,那時既不能奉詔,又不能不奉詔,豈不是要平添無數麻煩?

幸好,彭玉麟很有分寸,「江南的江防,跟海防的關係密切,江陰與吳淞兩處,防務更為緊要。臣已面飭守將,格外當心。」他略停一下又說:「凡江南江防,與海防有關聯的各處,臣請旨飭下新任長江水師提督李成謀,加意整頓。至於南北洋海防,臣向來不曾過問,實在無可獻議。臣此次進京,在天津曾跟李鴻章見面,亦曾聽他談起北洋海防,處置甚善。請皇上仍舊責成李鴻章加緊辦理,數年以後,必有成效。」

這一說提醒了皇帝,連連點頭,不再提到海防,「你保舉的李成謀,才具怎麼樣?」

「李成謀是李臣典的胞弟,他在福建的官聲甚好,不尚浮華,肯實心辦事。目前長江水師的習氣甚深,須有誠樸清廉的人去整頓,臣因此保舉李成謀。」

「嗯,嗯!」皇帝又問:「你在湖南的時候,與曾國荃可有往來?」

「臣居鄉廬墓,足跡不出里門,與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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