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五十九 為民除虎

於是收拾行裝,渡江而南,取道江陰、無錫,順路看了太湖的水師,由蘇州沿運河南下,嘉興一宿,下一天到了呂留良的家鄉石門,遇著浙江巡撫楊昌浚派來迎接的差官。

那差官姓金,是撫標參將,尋著彭玉麟的船,遞上楊昌浚的信,說是已在岸上預備了公館,請他移居。

「不用,不用!」彭玉麟搖手說道,「我住在船上舒服。還有件事要託你。」

「不敢!」金參將惶恐地答道,「有事,請彭大人儘管吩咐。」

「你只當不曾見到我,不必跟這裡的縣大老爺提起。我年紀大了,懶得應酬,更怕拘束,你只不用管我,遞到了楊撫台的信,你的差使就辦妥了。明天,我跟你走,見了楊撫台,我自然說你的好話。」

彭玉麟的脾氣,軍營中無不知道。金參將便答一聲「恭敬不如從命」,又指點他自己的船,說「隨時聽候招呼」,交代了這一句,告辭而去。

他一走,彭玉麟也悄悄上了岸。帶著小書僮,進了北門,一走走到城隍廟前,找了家小館子,挑了後面臨河的座頭落坐。一面喝酒,一面閒眺,漸漸有了詩興。正在構思將成之際,只見三名水師士兵,敞著衣襟,挺胸凸肚地走了進來。

這三個兵的儀容舉止,固然惹人厭惡,但跑堂招呼客人的態度也好不到那裏去,彭玉麟只見他拉長了臉,彷彿萬分不願這三個主顧上門。那是甚麼緣故?他不免詫異。但轉臉看到牆上所貼的紅紙條:「前帳未清,免開尊口」,也就不難明白了。

於是他冷眼留意,要看這三個人到底是不是惡客?倘或店裏不肯再賒,他們又如何下場?但看起來似乎又不像存心來吃白食的人,健啖豪飲,談笑自如,絲毫不為付帳的事擔心。

看了半天,看出怪事來了,只見坐在臨河的那人,偷偷兒把大大小小的碟子,一個接一個沉入河中。顯然地,這勾當他幹了不止一次,手法異常迅捷隱秘,碟子沿河碪悄悄落下,沒入水中,只有極輕的響聲,不注意根本聽不出來。

彭玉麟恍然大悟。開館子這一行原有憑盤碗計數算帳的規矩,這三個人吃了白食,還毀了別人的傢伙,用心卑鄙,著實可惡!不過他心裡雖在生氣,卻不曾發作。士兵擾民,都怪官長約束不嚴,且等打聽了這裡水師營官的職銜姓名,再作道理。

看跑堂忍氣吞聲地為那一桌客算帳,彭玉麟頓覺酒興闌珊,草草吃完,惠帳離去。中元將近的天氣,白晝還很長,紅日銜山,暑氣未退,這時船艙裏還悶熱得很,便又閒逛了一番。走得乏了,隨意走進一家茶館,打算先歇一歇足,順便打聽了水師營官的姓名再回船。

一走到裡面,才知道這是家書場。那也不妨,既來之則安之,但一眼望去,黑壓壓一廳的人,彭玉麟便截住一個夥計說道:「給找個座位!」

「對不起!您老人家來得晚了。」那夥計搖著頭說,「這一檔『珍珠塔』是大『響檔』,老早就沒有位子了。明日請早!」

「那不是?」小書僮眼尖,指著中間說。

果然,「書壇」正前方有一張五尺來長,三尺來寬的桌子空著,但彭玉麟還未開口,那夥計已連連搖手,「不行,不行!那是水師營張大人包下的。」

一聽這話,彭玉麟就越發要在那裏坐了,「那張桌子,至少可以容得下五個人。」他說,「加我一個也不要緊!」

「不要緊?」那夥計吐一吐舌頭,「您老說得輕鬆!」說完竟不再答理,管自己提著茶壺走了。

彭玉麟略略想了一下,覺得小書僮在身邊礙事,便即問道:「你一個人回船,認不認得路?」

「認得。」

「那你就先回船去。」

「我不要!」小書僮嘟著嘴說,「我要跟老爺聽書。」

「好吧!你就跟著我。可不許你多說話,只緊跟著我就是。」

於是,小書僮跟著彭玉麟徑趨正中空位。這一下立刻吸引了全場的視線,那夥計慌慌張張趕上來阻止,「坐不得,坐不得!」他的聲音極大,近乎呵斥,「跟你說過,是水師張大人包下來的。」

「不要緊!」彭玉麟從容答道,「等張大人一來,我再讓就是了。」

主顧到底是衣食父母,不便得罪,再看彭玉麟衣飾寒素而氣概不凡,那雙眼睛不怒而威,也不敢得罪,唯有再叮囑一句:「您老就算體諒我們,回頭張大人一到,千萬請您老要屈讓一讓!」

彭玉麟點點頭不響。四周卻有人在竊竊私議,替他捏一把汗,也有人認為這老頭子脾氣太橛,是自找倒霉。但就是這樣帶責備的論調,也還是出於善意。其中有個特別好心的人,覺得必須再勸他一勸。

「您老先生不常來這裡聽書吧?」

「這裡是第一回。」彭玉麟答道,「我是路過。」

「怪不得呢!『老聽客』我無一個不認識,石門地方小,外鄉朋友不認識總也見過,只有見您老先生是眼生。請教尊姓?」

「敝姓彭。」

「喔,彭老先生,恕我多嘴。我勸您老人家還是換個位子的好,到我那裏擠一擠,如何?」

「承情之至!」彭玉鱗瞭解他的用意,十分心感,「請你放心,我只歇一歇足,等那位張大人一到,我自然相讓。不過,我也實在不明白,茶樓酒肆,人來人往,捷足者先得,何以有空位我就坐不得?」

「這——,也不是一天的事了,不必問吧!」

「喔,」彭玉麟趁機打聽,「這張大人魚肉地方已久?」

「不要那麼說!」那人神色嚴重地,壓低了聲音說:「老人家走的世路多,莫非『是非只為多開口,煩惱皆因強出頭』這兩句話都記不得?」

話剛說完,只見門口一亮,那人神色陡變,站起身來就走。門口是兩盞碩大無朋的燈籠,引著「張大人」來聽書。他一共帶了四名衛士,前導後擁,昂然直入,走過甬道,有個孩子避得晚了一步,持燈籠的衛士,順手就是一掌,把那孩子打倒在地。

耳聞目睹,這「張大人」簡直就是小說書上所描寫的惡霸!彭玉麟嫉惡如仇,一見恃勢欺人的事,就會想起當年父親死後,孤兒寡婦受族中欺凌,幼弟幾乎被人活活淹死,自己亦不得不從鄉間躲到衡陽城裏去避禍的仇恨,頓時覺得胸膈之間,血脈賁張,非為世間除惡不可。

正在這樣暗動殺機之際,人已到了面前,當頭那個衛士,暴喝一聲:「滾開!」

「混帳東西!」那「張大人」瞪著一雙黃眼珠也罵:「你瞎了眼,這裡也是你坐的地方?這麼熱的天,把板凳坐得火燙,我還坐不坐?」他越說越氣,揚起頭來吼著問道:「這裡的人呢?」

書場的夥計,趕緊從人叢裏擠了過來,臉都嚇白了,只叫:「張大人,張大人,千萬不必動氣!」然後轉臉向彭玉麟,臉色異常難看:「跟你說了不聽,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嘛!」

彭玉麟本待跟「張大人」挺撞,一則怕當時連累了那夥計,再則看小書僮已經受了驚嚇,便先忍口氣,起身讓座,書當然也不聽了,出了書場,立即回船。

一到船上,彭玉麟立刻派隨從持著名帖,請石門知縣到船敘話。城池不大,原是幾步路就可以走到了的,只是一縣父母官,參謁欽差大員,不便微服私行,雖然入夜不宜鳴鑼喝道,但一對「石門縣正堂何」的大燈籠前導,轎子直出北門,已頗引人注目,不知何大老爺這麼晚出城幹甚麼?因而便有人跟著去看熱鬧的。

彭玉麟的座船,停在河下一家油坊門前,何大老爺也就在那裏下轎。遞上手本,彭玉麟立刻接見。這位何大老爺也是湖南人,單名一個穆字,上一年辛未科的三甲進士,本來要就職為禮部主事,是個苦缺,何穆年過四十,母老家貧,所以託了人情,改為知縣,分發浙江。會試榜下即用的知縣,俗稱「老虎班」,遇缺即補,最狠不過,稟到的第三天,台州府屬的仙居知縣,被劾革職,藩司掛牌,要何穆為「摘印官」,照例就署理這個遺缺。仙居是個斗大山城,地方極苦,賦額極微,而民風強悍,與鄰縣的天台,都喜纏訟,縣大老爺如果輿情不洽,照樣告到府裏、道裏、省裏,甚至「京控」,因此浙江的候補州縣有一句口號:「寧做烏龜,莫做天仙」。何穆到了那裏,苦不堪言,幸好巡撫楊昌浚是同鄉,託人說話,才得調任魚米之鄉的石門。

此人雖是科甲出身,但秉性循良柔弱,聽說彭玉麟性情剛烈,只當是他到縣,自己不曾迎接,禮數缺略,有所怪罪,所以叩頭參見以後,隨即惶恐地賠罪,說馬上預備公館,又說馬上預備酒席,只是時候晚了,怕沒有甚麼好東西吃。

「唉!」彭玉麟不耐煩地,「我攏你來不是談這些。我有話問你,你請坐吧!」

「是!謝座。」何穆屁股沾著椅子邊,斜簽著身子,等候問話。

「這裡的水師,是不是歸『嘉興協』該管?」

「是。」

「那姓張的管帶叫甚麼名字?是何官職?」

「張管帶叫張虎山,是把總,不過他已積功保到千總。」

把總不過七品武官,部下只管一百兵丁,便已如此橫行,這簡直不成世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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