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五十八 彭郎巡江

黃翼升到底失望了,湖南巡撫王文韶奉到上諭,立即整肅衣冠,傳轎下鄉去拜彭玉麟。此人做官,有名的圓滑,揣摩人情世故,更為到家。如果是別人,他開口一定稱「恭喜」,而對彭玉麟不同,一見了面便頓足說道:「雪翁,不知是誰多的嘴,不容你長伴梅花,逍遙自在了。」

「老公祖,」彭玉麟問道:「此話從何而起?」

「請看!」他把軍機處的「廷寄」遞了過去。

「原來如此!倒是避不掉的麻煩。」

一聽這話,王文韶放心了,卻還不敢催促,「春寒料峭,等天氣回暖了再啟程,也還不遲。」他說,「上頭倚畀正深,少不得要嚴旨催問,歸我來替雲翁搪塞。」

「多謝盛情!」彭玉麟拱手答道,「即日啟程,自然不必,但也不宜過遲,總在三月中動身,就請老公祖照此復奏好了。」

「是,是!我明天就拜摺。」

「我要請教老公祖一事,」彭玉麟指著「廷寄」問,「我這趟簡閱水師,是何身分?」

「那還用說,自然是欽差!」王文韶說,「簡閱完畢,『迅速來京陛見,面奏一切』,這就是欽差回京覆命。所以過幾天雪翁榮行,我照伺候欽差的規矩辦理。」

「不敢,不敢,決不敢驚動老公祖。」彭玉麟又說,「朝命要我『周歷察看』,我從荊州開始,一個營、一個營看過去,如果一擺欽差的排場,那就甚麼都看不到了。」

「話雖如此,朝廷的體制不可不顧。」

「不,不!」彭玉麟搶著說:「千萬不必費心!餞別、送行那一套,完全用不著。這樣吧,老公祖復奏,只說我定三月十六啟程好了,或早或遲,差一兩天也沒有關係。到時候我也不到署裏來辭行了。」

聽這一說,王文韶落得省事,但口中還說了許多客氣話。告辭回城,又具了一個請柬請彭玉麟吃飯,帖子只發一份,沒有陪客。廚子聽得消息,到上房來請示,請多少客,備甚麼菜?王文韶回答,一概不用。果然,彭玉麟回信懇辭,這桌客也就用不著請了。

到了三月十六,彭玉麟如期動身,一隻小船,一個奚童,另外是兩名一直追隨左右,已保到都司的親信衛士。

一葉輕舟,沿湘江北上,恰遇薰風早至,風足帆飽,渡過萬頃波濤的洞庭湖,很順利地到了「朝暉夕陰,氣象萬千」的岳陽。

岳陽是湘軍水師發軔之地,襟江帶湖,形勢衝要,城北八里的城陵磯,為洞庭湖匯合湘、資、沅、澧四水,注入長江之處,市鎮雖小,極其熱鬧。彭玉麟悄悄到了這裡,帶著個小書僮上岸,找了家茶館,挑了當門的桌子,坐下喝茶。看他穿一件半新舊灰布夾袍,持一根湘妃竹的旱煙袋,樣子像個三家村的老學究,誰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裏。

彭玉麟希望的就是如此,他是學他的本家,「彭公案」中三河知縣彭朋微服私訪的故事。黃翼升的轄區,自湖北荊州到江蘇崇明,全長五千餘里,下分六泛,設總兵五員,如果要「周歷簡閱」,頗費時日。彭玉麟心裡是這樣在想,如果由岳陽往西,自荊州從頭開始視察,一去一來,又要耽擱,不能早早趕到江寧。因此作了這樣一個打算,在岳陽微服私訪,打聽打聽荊州水師的情形,倘或口碑不壞,那就暫且放過,揚帆東去。否則,破費工夫也就無可奈何了。

坐到日將正中,還不曾聽到些甚麼,正待起身回船,只見行人紛紛走避,接著便聽見馬蹄聲、腳步聲,彷彿如春蠶食葉一般。彭玉麟抬頭一望,一乘八抬大轎,轎前頂馬,轎後小隊,四名紅、藍頂子的武官扶著轎槓,緩緩而來,儀從好不烜赫!

莫非是湖廣總督李瀚章出巡到岳陽?彭玉麟正在躊躇,是不是要迴避一下,免得為李瀚章在轎中看到,識破行蹤,諸多不便,而一個念頭不曾轉完,已看透了底蘊,士兵穿的是水師的「號褂子」,那麼,除了黃翼升,還有甚麼人有此威風?

他料得不錯,八抬大轎中端然而坐,顧盼自喜的正是黃翼升。他自從得到彭玉麟復出的消息,立即從江寧動身,溯江西上,一則是要預先告誡沿江各泛水師官兵,船破了的該修;吃了空額的,設法補足;紀律太壞的,稍微收斂些;訓練不足的,臨時抱一抱佛腳。二則是曾國藩的靈柩,由炮艇拖帶回湖南,沿路接應護送,正好順便親自部署一番。就這樣,趁一帆東風,在三天前就到了岳陽,正派專差南下,去打聽彭玉麟的行蹤。

專差未回,想不到無意相遇。黃翼升趕緊吩咐停下,出了轎子,疾趨而前。茶店裏的茶客,茶店外的行人,無不詫異,不知道這位紅頂花翎的一品大官,要幹些甚麼?

「宮保!您老那一天到的?」黃翼升一面說,一面按屬下的規矩,當街便替彭玉麟請安。

這一下四周的閒人,越發驚愕不止!猜不透這個鄉下土老兒是何身分?彭玉麟對黃翼升的排場,大為不滿,但看千目所視,就不為黃翼升留面子,也要為朝廷留體統,所以客氣一句:「請起來,請起來!」

「是!」黃翼升站起身來,向那四名武官吆喝:「來啊!扶彭大人上轎!」

「不必!」彭玉麟從袖子裏掏出二十文制錢,會了茶帳,起身就走。

黃翼升知道彭玉麟的脾氣,不敢固勸,只好用徵詢的語氣說:「宮保想來住在船上?且先請到我那裏歇一歇腳,我派人到船上去取行李。」

「你的公館打在那裏?」彭玉麟站住腳問。

「一個姓吳的紳士家。」

聽得這一聲,彭玉麟拔步就走,一面走,一面說:「你自己已經是客,再找個客去打擾他,沒有這個道理!我還是住我的船,給人家下人的賞錢都可以省掉了。」

黃翼升沒有想到,借住民居也會惹他不滿!不過此時此地不宜申辯,更不宜再坐八抬大轎,只好步行跟隨。彭玉麟春袍布履,腳步輕捷,黃翼升光是一雙厚底朝靴就吃了虧,加以養尊處優,出入騶從,迥非當年出沒波濤的身手,所以有些追隨不上。路人只見一位紅頂花翎的達官,氣喘吁吁地彷彿在攆一個清癯老者,無不詫為怪事。

幸好離碼頭還不太遠,而且有黃翼升的材官帶著彭玉麟的小書僮先一步趕到,驅散閒人,搭好跳板,讓他們毫無耽擱地上了船。

「昌期!」彭玉麟指著佔滿了碼頭的儀衛說:「楊厚庵做陝甘總督,戴草笠,騎驢子,不想你是這麼闊綽的排場。」

做此官,行此禮,節制五員總兵,掌管五千里水路的提督,威權亦不遜於督撫,這樣的排場並不見得過分!黃翼升心裡這樣在想,卻不敢直說,唯有表示慚愧:「宮保訓誨得是!」

「曾文正去世前,可有遺言?」

「沒有。」黃翼升答道:「一得病就不能說話了。」

接著便細談曾國藩的生前死後,以及當初平洪楊艱險困苦的往事。這時岳陽知州及水師營官,已得到消息,紛紛趕到碼頭,遞手本秉見,彭玉麟一概擋駕,卻留客小酌敘舊。談到日落西山,一直不及正事!這使得黃翼升無論如何忍不住了。

「宮保,」他問,「您老甚麼時候到營裏去看?我好教他們伺候。」

「我要先看紀律,聽輿論,不一定到營裏去看,如果要看,我自己也會去,不必費事。」

「是!」黃翼升躊躇著又說:「宮保好像沒有帶人,我派兩位文案來,有甚麼筆墨要辦,比較方便。」

「這也不必。」彭玉麟說,「倘有奏摺咨札,我自己動手,交驛站送別督署,借印代發就可以了。」

見此峻拒的語氣,黃翼升大為擔心,上諭上原說會同「妥籌整頓」,現在看樣子是他要獨行其是,連自己也在被「整」之列。既然如此,多說無益,只好走著再看。

彭玉麟是預備先到湖口迎祭曾國藩,算算日子將到,沿途不敢耽擱,兼程趕路。一過田家鎮,將入江西境界,是屬於湖口總兵的轄區。長江水師四鎮,岳州、漢陽、湖口、瓜州,以湖口最大,其他三鎮,都只有四營,獨有湖口五營,這時派了一名參將,特地趕來迎接。

這名參將名叫何得標,原是彭玉麟的親兵,積功保升,也戴上了紅頂花翎。見了彭玉麟猶是當年光景,禮數雖恭,態度親切,見面磕了頭,不提來意,先致問起居,然後替他倒茶裝煙,彷彿忘掉自己是客人的身分,更不記得他的官銜品級。

彭玉麟卻有極多的感慨,對他那一身華麗的裝束,越看越不順眼,到底忍不住要說話了。

「何得標,」他說,「你這雙靴子很漂亮啊!」

何得標微帶得意地笑了,抬起腿,拍拍他那雙烏黑光亮的貢緞靴子,答道:「這還不算是好的。」

「這還不算好?噢,噢!」彭玉麟又問:「你還記不記得當初穿草鞋的日子?」

「怎麼不記得?」何得標答道,「那時都虧大帥栽培,我不記得,不就是忘恩負義嗎?」

「我並非要你記著我。我想問你,那時穿草鞋,現在穿緞靴,兩下一比,你心裡總有點感想吧?」

「感想?」何得標不解,「大帥說我該有甚麼感想?」

「那要問你,怎麼問我?」彭玉麟為他解釋,「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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