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五十七 痛失元勛

因此,這天半夜裏,內奏事處的總管太監孟惠吉來叩長春宮的宮門,坐更的太監便不肯開,隔著門說:「還有一個時辰就開門了,黃匣子回頭再送來。」

「這是江寧來的『六百里加緊』的摺子,耽誤了算誰的?」孟惠吉在門外大聲答道:「你找你們有頭有臉的來說一句,我就走。」

這一下,坐更的太監不能不開門。接過黃匣子來不敢看,也不敢問,直接送到寢宮,於是那裏的宮女可就為難了。

「剛睡著不多一會兒,我不敢去叫。」

「你瞧著辦吧!我可交給你了。」那太監說,「我勸你還是去叫的好!大不了挨一頓罵,耽誤了正事,那就不止於一頓罵了。」

想想不錯,那宮女便捧著黃匣子,到床前跪下,輕聲喊道:「主子,主子!」

聲音越喊越大,喊了七八聲慈禧太后才醒,在帳子裏問道:「幹嗎?」

「有緊要奏摺。」

「是甘肅來的嗎?」在慈禧太后的意中,此時由內奏事處送來的奏摺,必是最緊要的軍報,不知是左宗棠打了大勝仗,還是打了敗仗,那個城池失守?所以這樣問說。

「說是江寧來的。」

一聽這話,慈禧太后頓時清醒,霍地坐起身來,連連喊道:「趕快拿燈,趕快拿燈!」

掀開帳門,打開黃匣,慈禧太后映著燈光,急急地先看封口「印花」上所具的銜名,看是江寧將軍,倒抽一口冷氣,失聲自語:「壞了!曾國藩出缺了!」

京外奏摺,只有城池光復或失守,以及督撫、將軍、提督、學政出缺或丁憂才准用「六百里加緊」馳奏。江南安然無事,而如果是他人出缺,必由曾國藩出奏,現在是江寧將軍具銜,可知定是兩江總督出缺。

不會跟馬新貽一樣吧?慈禧太后這樣在心裡嘀咕著,同時親手用象牙裁紙刀拆開包封,一看果然是曾國藩死了,當然不是被刺,是病歿——二月初四下午中風,扶回書房,端坐而逝。

「唉!」慈禧太后長嘆一聲,兩行熱淚,滾滾而下。

宮女們相顧失色,但誰也不敢出言相勸,只絞了熱手巾來替她擦臉,同時盡力擠著眼睛,希望擠出兩滴眼淚,算是陪著「主子」一起傷心。

慈禧太后當時便叫人把摺子送到鍾粹宮。慈安太后想起曾國藩的許多好處,建了那麼大的功,做了那麼大的官,卻不曾享過一天的福。為了天津教案,顧全大局,不肯開釁,還挨了無數的罵,想想真替他委屈,忍不住痛哭了一場。

這時外面也得到了消息,消息是由兩江的摺差傳出來的,江寧駐京的提塘官,送了信給兵部尚書沈桂芬,於是軍機大臣全都知道了。這是摧折了朝廷的一根柱石,足以影響大局,料知恭王急著要跟大家商量「應變」的處置,所以紛紛趕進宮去。

「想不到出這麼個亂子!」恭王愁容滿面,「那裏再去找這麼個負重望的人,坐鎮東南?」

「王爺,」沈桂芬人最冷靜,提醒他說:「一會兒『見面』,就得有整套辦法拿出來,此刻得要分別緩急輕重,一件一件談。」

「談吧!」恭王點點頭,「我的心有點亂。先談甚麼,你們說!」

「先談恤典。」文祥說,「第一當然是謚法。」

擬謚是內閣的職掌,而在座的只有文祥一個人是協辦大學士,所以恭王這樣答道:「這自然該你說話。」

第一個是「文」字,不消說得;第二個「少不得是忠、襄、恭、端的字樣。不過,」文祥把視線繞了一周,徐徐說道:

「有一個字,內閣不敢擬,要看六爺的意思。」

大家都懂他的話,文祥指的是「正」字。向例謚「文正」必須出於特旨,內閣所擬,至高不過一個「忠」字。文祥是建議由恭王面奏,特謚「文正」。

「這可以。不過內閣的那道手續得要先做。馬上辦個咨文送了去。」

於是一面由軍機章京備文咨內閣,請即擬謚奏報,一面繼續商談恤典。主要的是謚法,既謚「文正」,自然一切從優,決定追贈太傅,照大學士例賜恤,賞銀三千兩治喪。賜祭一罈,請旨派御前侍衛前往致祭。此外入祀京師昭忠祠、賢良祠,在原籍及立功身分建立專祠,生平史跡,宣付史館立傳,以及生前一切處分,完全開復,都是照例必有的恩典。至於加恩曾國藩的後人,那是第二步的事。

談到繼任的人選,可就大費躊躇了。兩江總督是第一要缺,威望、操守、才幹三者,缺一不可。文祥怕京裏有人活動,徒然惹些麻煩,所以首先表示,兩江的情形與眾不同,非久任外官,熟悉地方政務的不能勝任,主張在現任督撫中,擇賢而調。

恭王同意他的見解。一切大舉措,經此二人決定,就算決定了。於是先從總督數起,首先被提出來的是直隸總督李鴻章,這固然是適當的人選,但直隸總督的遺缺,又將如何?而且李鴻章正以「全權大臣」的身分,與日本外務大臣柳原前光在天津交涉簽訂「修好規條」及「通商章程」,事實上亦無法抽身。同樣地,陝甘正在用兵,左宗棠亦決不在考慮調任之列。此外資望夠的操守不佳,人亦顢頇。四川總督吳棠,兩廣總督瑞麟,決不能調到兩江,況且川督、粵督也是肥缺,更是一動不如一靜。

於是話題便移到了巡撫方面。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都是首先想起山東巡撫丁寶楨,但第一念如此,再轉個念頭,便都不肯輕易開口了。

就在這相顧沉吟的當兒,只見御前大臣伯彥訥謨詁,出現在軍機處門口,因為他也是王爵,所以連恭王在內,一齊都站了起來,他無暇寒暄,匆匆一揖,隨即向恭王說道:「上頭教問:曾國藩死在任上,是不是該撤引見?是幾天?」

「啊!」恭王被提醒了,看著文祥問,「該輟朝吧?而且一天好像還不夠。」

「應該三天。」

「既然是三天,」沈桂芬說,「該奏結的案子,今天得趕一趕!」

「對了。」伯彥訥謨詁說,「上頭快『叫起』了,各位快進去吧!」

這一下搞得大家手忙腳亂,一面傳懿旨,撤去「引見」,讓各衙門等候召見的官員,回去候旨,一面催問軍機章京,把必須奏結的案子,都理出來。反把原來在商量著的,兩江總督繼任人選的那件大事忘掉了。

這裡還未忙完,養心殿已傳旨「叫起」,將出軍機處,恭王擺一擺手說:「慢著,到底是誰去兩江?咱們還是得先談一談。」

「這會兒來不及了。先照規矩辦,第二步再說。」文祥又加了一句,「得好好兒商量,今天不宜輕易定局。」恭王站定腳,沉思了一會,突然抬頭說道:「好!走吧!」

到了養心殿,只見兩宮太后和皇帝都是眼圈紅紅地,君臣相顧,無限憂傷,慈禧太后嘆口氣說:「唉!國運不佳!」

這句話大有言外之意,恭王不敢介面,只是奏陳曾國藩的恤典,提到謚法,恭王這樣說道:「曾國藩老成謀國,不及絲毫之私,應該謚忠;戡平大亂,功在社稷,應該謚襄;崇尚正學,品行純粹,應該謚端;不過臣等幾個,都覺得這三個字,那一個也不足以盡曾某的生平。是否請兩位皇太后和皇上恩出格外,臣等不敢妄行奏請。」

其實這就是奏請特謚「文正」,不過必須如此傍敲側擊地措詞,兩宮太后都懂他的意思,皇帝不甚明白,開口問道:

「是不是說,該謚『文正』啊?」

「皇上聖明。」

「我也想到了!」慈禧太后不容皇帝再發問,緊接著恭王的話說,「曾國藩不愧一個正字,就給他一個『文正』好了。」

「是!」恭王又說,「如何加恩曾某的子孫,等查報了再行請旨。」

「好!」慈禧太后想了想又問:「曾國藩生前不知道有甚麼心願未了?倒問一問看,朝廷能替他了的,就替他了啦吧!」

「兩位皇太后這麼體恤,曾某在九泉之下,一定感激天恩。」恭王又說,「河南巡撫錢鼎銘在京裏,他替曾國藩辦糧台多年,一定知道曾國藩有甚麼心願未了?等臣找他來問明了,另行請旨。」

「曾國藩的遺疏,怕還得有兩天到。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不知道他保了甚麼人接兩江?」

這一問,自恭王以次,無不在心裡佩服,慈禧太后真是政事嫻熟,才能想到遺疏舉賢。不過,「曾國藩是中風,」恭王說,「不能有從容遺囑的工夫,遺琉必是他幕府裏代擬的。再說,依曾國藩的為人,一向不願干預朝廷用人的大權,所以,臣斷言他不會保甚麼人接兩江。」「那麼,誰去接他呢?這是個第一等的要緊地方,一定得找個第一等的人才。」

「是!兩江是國家的命脈,不是威望才德具勝的人幹不了。臣等剛才商量了半天,在現任總督當中,竟找不出合適的人,想慢慢兒在巡撫裡面找。」

「丁寶楨怎麼樣呢?」

想不到是慈禧太后先提及此人!連慈安太后在內,無不有意外之感。自從安德海伏法,她提起丁寶楨,總說他識大體,肯實心辦事,大家一直以為她是故意做作,從未把她的話當真。照現在看,竟是真的賞識!這雅量卻實在難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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