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五十六 立後之爭

一過了年,上上下下所關心的一件大事是立後,兩宮太后,各有心思。

慈禧太后所預定的皇后,才十四歲,明慧可人,她是刑部江西司員外鳳秀的女兒。鳳秀姓富察氏,隸屬上三旗的正黃旗,他家不但是八旗世家,而且是滿洲「八大貴族」之一。乾隆的孝賢純皇后就出於富察家,在康、雍、乾三朝,將相輩出,烜赫非凡。到了傅恆、福康安父子,疊蒙異數,更見尊榮。鳳秀的女兒,論家世,論人品,都有當皇后的資格。慈禧太后已經盤算了不少遍,慈安太后凡事退讓,皇帝不敢反對——而且,她也想不出皇帝有反對的理由。唯一的顧慮,就是外面都看好崇綺的女兒,則一旦選中別人,或許會引起許多閒話,叫人聽了不舒服。照現在恭王的話看,大家都能守住本分,不敢妄議中宮,則自己的顧慮,似乎顯得多餘了。

西邊的太后這樣在琢磨,東邊的太后也在那裏盤算。她的想法正好跟西邊相反,看中的是崇綺的女兒。這是真正為了皇帝,她自己不雜一毫愛憎之心,但是,她也想到,如果皇帝不喜此人,則雖以懿旨,不得不從,將來必成怨偶,所以她得找皇帝來問一問。

「二月初二快到了,」她閒閒問說,「你的意思怎麼樣啊?」

「我聽兩位皇額娘作主。」

「這是你的孝心。不過我覺得倒是先問一問你的好,母子是半輩子,夫婦是一輩子。我是為你一輩子打算!」

皇帝感激慈愛,不由得就跪了下來:「皇額娘這麼替兒子操心,選中的一定是好的。」

「看這樣子,那十個人,在你個個都好。既然如此,我自然要替你好好兒挑。」慈安太后想了一會說,「庶出的當然不行!」

皇帝聽出意思來了,這是指賽尚阿的女兒,崇綺的幼妹,——阿魯特家,姑侄雙雙入選在十名以內,說做姑姑的不合格,自然是指侄女兒了。

「就有一點,怕你不願意。」慈安太后試探著說,「崇綺家的女孩子,今年十九歲。」

皇帝今年十七歲,慈安太后怕他嫌說娶個「姐姐」回來。而皇帝的心思卻正好不同,他經常獨處,要擔負許多非他的年紀所能勝任的繁文縟節,有時又要獨斷來應付若干艱鉅,久而久之,常有惶惶無依的感覺,所以希望有個像榮壽公主那樣的皇后,一顆心好有個倚託。而且聽說崇綺的女兒,端莊穩重,詩書嫻熟,閒下來談談書房裏的功課,把自己得意的詩唸幾首給她聽聽,就像趙明誠跟李清照那樣的生活,就可以制一副楹聯,叫做「天家富貴,地上神仙」,這副楹聯,就叫皇后寫。久聽說崇綺的女兒寫得一手很好的大字,本朝的皇后,還沒有深通翰墨的,這副對聯掛在養心殿或者乾清宮,千秋萬世流傳下去,豈非是一重佳話?

想到這裡,皇帝異常得意,「大一兩歲怕甚麼?」他不假思索地說,「聖祖仁皇帝不就比孝誠仁皇后小一歲?」

皇帝不以為嫌,那真是太好了!慈安太后非常高興,於是為皇帝細說她看中這位「皇后」的道理,她是怕皇帝親政以後,年紀太輕,難勝繁劇,而兩宮太后退居深宮,頤養天年,不便過問國事,就幫不了皇帝的忙,所以得要一位賢淑識大體,而又能動筆墨的皇后,輔助皇帝。

這跟皇帝的想法,略有不同,但並不相悖,而是進一步的開導,皇帝一面聽,一面不斷稱「是」。

「你娘的意思,還不知道怎麼樣?」老實的慈安太后,直抒所感,「有時候聊起來,總是挑人的短處,也不知道她是有意這麼說,還是真的全看不上?」

全看不上也不行,按規矩一步一步走,最後唯有在剩下的十個人中,挑一個皇后出來,所以全看不上,也可以說是全看得上,換句話說,慈禧太后並無成見。這樣,就只要慈安太后把名字一提出來,事情便可定局。

母子倆有了這樣一個默契,言語都非常謹慎,順理成章的事,就怕節外生枝,所以保持沉默,是最聰明的態度。皇帝雖有些沉不住氣,卻至多跟小李說一句半句。小李在這兩年已學得很乖覺,每一句話的輕重出入,無不瞭解,似此大事,連恭王都說「不敢妄議」,何況是太監?而且他又受了皇帝的告誡,越發不肯多說,有太監、宮女為了好奇,跟他探聽「上頭」的意思時,他總是這樣回答:「等著看好了。二月初二不就一晃兒的工夫嗎?」

雖說一晃的工夫,在有些人卻是「度日如年」四個字,不足以形容心境,其中自以賽尚阿、崇綺父子的日子最難過。一家出了兩個女孩子在那最後立後的十名之列,這件事便不尋常。賽尚阿閒廢已久,回想當日蒙先皇御賜「遏必隆刀」,發內帑二百萬兩以充軍餉,率師去打長毛的威風,以及兵敗被逮,下獄治罪和充軍關外的苦況,恍如隔世。誰知兒子會中了狀元,如今孫女兒又有正位中宮之望,即使「承恩公」的封號,輪不到自己,但椒房貴戚,行輩又尊,大有復起之望,不出山則已,一出則入閣拜相,都在意中。

倘或姑侄倆雙雙落選,又將如何?榮華富貴,果真如黃粱一夢,則來也無端,去也無憑,寸心悵惘於一時,也還容易排遣。如今是八旗世族,特別是蒙古旗人,無不寄以殷切的期望,到了那時候,紛紛慰問,還得打點精神,作一番言不由衷的應酬,最是教人難堪。而且,科舉落第,慰問的人還可以代為不平,罵主司無眼,說是大器晚成,三年之後還有揚眉吐氣的機會,選後被擯,替人家想想,竟是無可措詞,真正是件不了之事。

日子愈近,得失之心愈切,崇綺自比他父親更有度日如年之感。講理學的人,著重在持志養氣,要教人看起來有「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」的修養。那年中狀元的時候,興奮激動得大改常度,頗為清議所譏,好比苦修多年的狐狸,將要脫胎換骨的剎那,不自覺地把條毛茸茸的尾巴露了出來!就這一下,自己把自己打掉了五百年道行。前車之鑒,觸目驚心,自誓這一次無論如何要學到曾國藩的「不動心」三字,所以謹言慎行,時時檢點,一顆心做作得像繃得太緊的弓弦,自己知道快要控制不住了。

就在這樣如待決之囚的心情之下,聽到一種流言,使得崇綺真的不能不動心了!這個流言是說他的女兒,決無中選之望,因為出生的年分,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。他的女兒生在咸豐四年甲寅、肖虎,而慈禧太后生在道光十五年乙未、肖羊,如果肖虎的人入選,正位中宮,慈禧太后就變成「羊落虎口」,這沖剋非同小可,一定得避免。

這話不能說是無稽之談。崇綺知道慈禧太后很講究這些過節,皇帝是她所出,而且正掌大權,只要有此顧慮,愛女定在被擯之列。這真正是「命」了!崇綺憂心忡忡了一陣子,反倒能夠認命了。

然而這話也只能擺在心裡,說出去傳到宮中,便是一場大禍,所以表面照常預備應選,到了「二月二,龍抬頭」的那一天,昧爽時分,親自伴送幼妹和愛女到神武門前候旨。

這天的宮中可真熱鬧了,近支的福晉、命婦,紛紛奉召入宮,襄助立後的大典,地點還是在御花園的欽安殿。老早就有內務府的官員,進殿鋪排,一張繫著黃緞桌圍的長桌後面,並列兩把椅子,那是兩宮太后的寶座,東面另設一椅,則是皇帝所坐。御案上放一柄鑲玉如意,一對紅緞彩繡荷包,另外一隻銀盤,放著十支綵頭簽,同治皇后就從這十支綵頭簽中選出來。

鐘打八下,皇帝侍奉兩宮太后,由惇王福晉為首的一班貴婦人扈從著,臨御欽安殿,侍候差使的內務府大臣行過了禮,隨即奉旨,將入選的十名秀女,帶進殿來。八旗中靈氣所鍾的女孩兒,都在這裡了,一個個都是絕世的丰神,行動舉止,穩重非凡,加以前一天先已演過了禮,所以進得殿來,不慌不忙地站在應該站的地位上,分成兩排,從從容容地行了大禮,只聽得慈禧太后說道:「都站起來吧!」

十個人列成兩排,依照父兄的官階大小分先後,第一次還算是復選,兩宮太后已經商量停當,先自十中選四——只要是在最後的四名之列,那就定了長別父母,迎入深宮的終身,就像殿試進呈的十本卷子那樣,三鼎甲、傳臚,都在其中,至不濟也是「賜進士出身」的二甲。這最後四名,將是一後、一妃、兩嬪,而此時所封的妃,只要不犯過失,循序漸進,總有一天成為皇貴妃,同樣地,此時所封的兩嬪,亦必有進為妃位的日子。

慈禧太后胸有成竹,不慌不忙地拿起第一支綵頭簽,唸給慈安太后聽:「阿魯特氏,前任副都統賽尚阿之女。」賽尚阿自充軍赦還後,曾賞給副都統的職銜,那是正二品的武官,品級相當高了,所以他的小女兒排在第一位。

「留下吧?」慈禧太后問。

「好!」慈安太后同意。

於是賽尚阿的小女兒跪下謝恩。以下就一連「撂」了三塊「牌子」。「撂牌子」也得謝恩,而事實上在有些秀女及她的父母來說,這是真正的開恩,因為,在他們看,選入深宮等於送入監獄。

第一排最末一名,是個知府崇齡的女兒,姓赫捨哩,論貌,她是十個人當中的魁首。在這片刻中,特邀皇帝的眷顧,視線繞來繞去總停留在她臉上,所以此時看見慈禧太后拿著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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