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五十四 醇王得子

這一次是喜事,醇王府添丁,賀客盈門,熱鬧非凡。醇王已有一個兒子,新生一子雖是行二,但為嫡福晉也是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,這在身分上就大不相同了。他是皇帝的嫡堂弟兄,也是皇帝的嫡親的姨表弟兄,皇帝的堂兄弟很多,而姨表兄弟眼前卻只有這麼一個。

這個剛降世的皇孫,跟皇帝一樣,應該是「載」字輩,取名第二個字應該是水字旁。宗人府是由醇王府所在地的太平湖得到了啟示,從《康熙字典》裏找了個很特別的「湉」字,取義於左思的《吳都賦》:「澶湉漠而無涯」,照註解,湉是安流之貌,所以杜牧之的詩:「白鷺煙分光的的,微漣風定翠湉湉」,正切「太平湖」的涵義,更合載湉出生地,醇王府槐蔭齋前面那一片紅蓮翠葉,波光如鏡的景緻。看起來這位小皇孫是個天恩祖德,享盡榮華,風波不起,安流到頭,有大福分的人。

這位小皇孫不但天生金枝玉葉,身分尊貴,出世的年月也很好,正趕上醇王聲光日盛之時。他的聲光一直為恭王所掩,近年來先劾惇王管理宗人府攬權自大,其次在天津教案中,主張保護好官和「義民」,為守舊派的正人君子,視為錚錚然的正論。在御前會議中,指責總理衙門辦理對外交涉失體,以及當國者自咸豐十年以來「所備何事」?駸駸然有與恭王分庭抗禮之勢,令人意會到醇王已大非昔比,廟堂之上,獨樹一幟,有他自己的不能不為兩宮太后和恭王、軍機大臣所重視的主張和聲勢了。

為此,載湉滿月,早就有人倡議祝賀。到了日子,一連宴客三天,由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,新補了工部侍郎的榮祿,負提調的全責。榮祿人漂亮,辦事更漂亮,把太平湖畔的一座醇王府,裏裏外外,佈置得如一幅錦繡的圖畫。在原有的戲台以外,另外又搭了兩座,一座是三慶、四喜兩個班子合演的皮黃,一座是醇王府自己的「小恩榮」科班的戈腔,一座是以「子弟書」為主的雜耍,九城聲色,盡萃於此。因此轟動了大小衙門,各衙門的堂官,自然送禮致賀,一定作座上客。以下就要看人說話了,第一種是南書房、上書房的翰林和翰、詹、科、道中的名士,以及軍機章京,醇王派人先打了招呼:不收禮,但儘管請過來飲酒聽戲。第二種是各衙門的紅司官,來者不拒。此外就得有熟人帶領,才能進得去,不過找個熟人也很容易,所以那三天的醇王府,就像廟市那樣熱鬧。

當然,賓客因為身分的不同,各有坐處,王公宗室成一起,部院大臣又成一起。這天李鴻藻也到了,以軍機大臣的身分,自是上賓,但他不願夾在寶石頂子和紅頂子當中,特地與一班名士去打交道。

名士的魁首算是潘祖蔭,再下來就是翁同龢,然後是張之洞、李文田、黃體芳、陳寶琛,汪鳴鑾、吳大澂,還有旗人中的寶廷,正聚在一起,談一個前輩名士龔定庵。

談龔定庵也算是本地風光。醇王府的舊主是道光年間的貝子奕繪,奕繪的側福晉就是有名的詞人西林太清春,傳說中,與龔定庵有一段孽緣,定庵詩中「一騎傳箋朱邸晚,臨風遞與縞衣人」,就是這座朱門中的故事。

「現在有個人,跟定庵倒像。」張之洞問潘祖蔭:「他也是好聽戲的,今天不知來了沒有?」

「沒有見他。」

在座的人,都知道張之洞和潘祖蔭一問一答所指的是誰,只有李鴻藻茫然,「是誰啊?」他問。

「李慈銘。」潘祖蔭說。

「喔,是他。」李鴻藻問道:「聽說今年他也下場了?」

「是的。」潘祖蔭說:「去年回浙江鄉試,倒是中了,會試卻不得意。」

「那自然是牢騷滿腹,試官要挨罵了。」李鴻藻笑道:「龔定庵會試中了,還要罵房官,李慈銘不中,當然更要罵人。不曉得他『薦』了沒有?」

「居然未罵,是不足罵。」張之洞笑道,「他的卷子落在霍穆歡那一房,這位考官怎麼能看得懂李蓴客的卷子?」

「怪不得!」李鴻藻說,「這真是『場中莫論文』了。」

「內務府的人,也會派上考差,實在有點兒不可思議。」潘祖蔭又說:「今年這一榜不出人才,在三月初六就註定了。」

本年會試的考官是三月初六所放,總裁朱鳳標,副總裁是毛昶熙、皂保和內閣學士常恩,都不是善於衡文的人。十八房官中,得人望的只有一個御史邊寶泉,霍穆歡以內務府副理事官也能入闈,尤其是怪事。因此這張名單一出來,真才實學之士,先就寒心了。

「蘭公,」張之洞問道,「聽說狀頭原是四川一個姓李的,可有這話?」

「有這話。」李鴻藻說:「『讀卷大臣』定了前十本,奉懿旨,交軍機核閱,誰知第一本用錯了典故,而且還有兩個別字,只好改置第九。」

「我看了狀頭之作,空疏之至,探花的原卷也有別字。文運如此,非國家之福。」潘祖蔭大搖其頭。

「蘭公,」翁同龢忽然說道,「三月初四那天,飯後未見你到弘德殿,我以為蘭公你要入闈了呢!」

「果然蘭公入闈,必不致有此許多笑話。」

於是大家你一言,我一語地接著張之洞的話,議論掄才大典,不可輕忽,同時也隱約有這樣一種看法,自倭仁下世,在朝講「正學」的,只有李鴻藻一個,接承衣缽,當仁不讓。

李鴻藻對這些話不能無動於衷,他心裡在想,自己以帝師而為樞臣,提倡正學,扶植善類,責無旁貸。目前的風氣,以柔滑工巧為貴,講求急功近利,如果能培養一班持正不阿的敢言之士,足以矯正時弊,這也是相業之一。自己在軍機的資格雖是最淺,但年紀還輕,轉眼「門生天子」親了政,決不會再出軍機,像明朝的「三楊」那樣,在政府三、四十年,不足為奇,眼光盡不妨放遠些,讓沈桂芬去搞洋務,自己在作育人材上,該好好下一番功夫。

然而,在眼前自是以「啟沃聖學」為第一大事。想起這件事,他的心情就沉重了,慈禧太后責望過高,而皇帝偏偏又不爭氣,也不能怪皇帝,倭仁的滯而不化,徐桐的自以為是,先就把皇帝向學的興致打掉了一半,甚麼叫「循循善誘」,那兩位「師傅」全不理會。倭仁已矣,卻還有徐桐,是個「既不能令,又不受命」的腳色,如何得了?

倭仁一死,弘德殿自然不必再添人,怎麼樣能把徐桐也請走?事情就會好辦得多。但是久有此心,卻始終沒有善策,最苦的是不能在兩宮太后面前說一句歸咎徐桐的話,否則一定被人指責為故意排擠。原來還希望他會有外放的興趣,最近跟翁同龢一起升了「內閣學士」,要不了一兩年就會當侍郎,然後便是尚書,這條終南捷徑,在徐桐是決不會放棄的。

然而自己又何嘗不然?眼前就快有一個尚書出缺了。鄭敦謹第二次「賞假兩個月」快要到期,這一次奏請開缺,必可如願,徐、翁二人既已獲得酬庸,那麼這一次是該輪著自己陞官了。

李鴻藻的想法,一點都不過分。等鄭敦謹「病難速痊,奏請開缺」的摺子一到,慈禧太后看了發交軍機處以後,兼著吏部尚書的文祥,立刻提出擬議,以左都御史龐鍾璐調任刑部尚書,李鴻藻由戶部侍郎升補龐鍾璐的遺缺。

這就是「官居一品」了!但李鴻藻憂多於喜,憂的是怕無以上答慈恩!臣子感恩圖報,全在寸心,那怕危疑震撼,至艱至險的境地,抱定「臨危一死報君王」的決心,足了平生,唯有當到師傅,若論報稱,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。有人說過笑話,世俗以為「天要落雨,娘要嫁人」是萬般無奈之事,而照「弘德殿行走」的人來說,還要加上一項:皇帝不肯用功!

因為既不能罰跪,又不能打手心,甚至還不能罵一句「蠢材」,至多說話的聲音硬點兒,板起了臉,就算「頗有聲色」了。

然而兩宮太后並不知道他的難處。旗人把西席叫作「教書匠」,弘德殿的諳達,就大致是這樣一種身分。對授漢文的師傅已算是異常尊敬,而在李鴻藻已經覺得相當委屈,最教他傷心的是,慈禧太后說過這樣一句話:「恨不得自己來教!」這簡直就是指著師傅的鼻子罵飯桶。當然,聽到這話難過的,不止他一個,至少還有一個翁同龢,不過翁同龢未曾親聞,是聽他轉述,感受又自不同。

「怎麼得了呢?」慈禧太后痛心疾首地,「今年十六了!連《大學》都不能背。明年大婚,接下來就該『親政』了,可是連個摺子都唸不斷句!說是說上書房,見書就怕,左右不過磨工夫!這樣子下去,不是回事!總得想個辦法才好。」

「稽察弘德殿」是醇王的差使,因此,遇到兩宮太后垂詢書房功課,恭王總覺得不便多說,只拿眼看著李鴻藻,示意他答奏。

李鴻藻是為皇帝辯護的時候居多,不過說話得有分寸,既不能痛切陳詞,便只有引咎自責。

「按說,皇帝是六歲開蒙,到現在整整十年了。十六歲中舉的都多得很,皇帝怕連『進學』都不能夠。」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:「你們總說『腹有詩書氣自華』,看皇帝那樣,幾乎連句整話都不會說。讀了十年的書,四位師傅教著,就學成這樣子嗎?」

「兩宮太后聖明!」李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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