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四十五 密旨處決

延也延不久了。當丁寶楨作此決定時,四百里加緊的奏摺,已遞到京城。皇帝一個月的奏摺看下來,已摸著竅門,對各省的形勢,也有了個瞭解,安德海一路南下,先過直隸,後經山東,然後入江蘇。但臨清到張秋水路不通,可能會繞道河南,所以有關他行蹤的消息,必出於這四省的摺報,至多再加上一個漕運總督衙門。此外各省的奏摺,決不會提到安德海三字。

當然,照行程計算,最該留心的便是山東、江蘇兩巡撫和兩江總督衙門,所以他每天等內奏事處將黃匣子送到,首先就挑這幾個衙門的奏摺看。

「好啊!總算等到了!」皇帝看完丁寶楨的摺子,在心中自語,多少日子以來要辦的大事,到了能辦的時候,他反而不急了。這時急於要辦的一件事,是找小李商量,偏偏小李又不在跟前。

怎麼辦?他在想,首先不能讓慈禧太后知道,這樣轉著念頭,他立即發覺自己該怎麼辦才妥當。回身望了一下,沒有太監或宮女在注意,機會正好,他匆匆忙忙把那通奏摺往書頁中一夾。對母后來說,這是偷了一個摺子,忍不住怦怦心跳,好久才能定下神來。

為了要表示從容,他依舊端然而坐,把奏摺一件一件打開來看,但看了第一行,一下會跳到第三、四行,看了半天,不知道說些甚麼?只好從頭開始,這一下,自然慢了。幸好這天的奏摺不多,勉強對付完畢,叫人把黃匣子送了上去,偷偷兒取出丁寶楨的那通摺子,藏在身上,傳諭回養心殿。

「小李呢?」他在軟轎上問。

「到書房裏,替萬歲爺收拾書桌去了。」張文亮這樣回答。

「快找他來,」皇帝又說,「回頭你也別走遠了!」「是!」張文亮看一看皇帝的臉色問道:「萬歲爺今兒個彷彿有點兒心神不定似的?」

皇帝不理他。等到了養心殿,就站在廊下等,等到了小李,隨即吩咐:「快找六爺,帶內務府大臣進宮。」說著把手裏的摺子一揚。

「喳!」小李喜在心裡,臉上卻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,「奴才請旨,在那兒召見?」

「就在這兒!」皇帝向地面指了一下,意思是在兩宮太后常朝的地方。

「喳!」小李心想:偏有那麼巧,每天都跟在皇帝身邊,就今天離開了一會兒,恰好事情發作,到底是誰上的奏摺,怎麼說法?皇帝看到奏摺,可曾告訴慈安太后?這些情形都得弄個清楚,才好著手,因而走上兩步,躬身問道:「請萬歲爺的旨,可是跟兩位太后一起召見六爺?」

「你怎麼這麼嚕囌?」皇帝不耐煩地,「甚麼事兒都得驚動兩位太后嗎?」

「喳!喳!」小李一迭連聲地答應,「不宜驚動兩位太后。」

「你也知道!那還不快去?」

「奴才這就去了。」小李緩慢地答道:「奴才騎馬去,先到內務府明大人家,讓他到六爺府裏等,然後奴才去找六爺傳旨,伺候六爺一塊兒進宮。這一來一往,至少得一個時辰。」

小李是有意細說,好教皇帝心裡有個數,然後才能沉著處置。他最怕的是,九轉丹成的這一刻,有風聲漏到翊坤宮,只要慈禧太后出面一干涉,那就像推牌九似的,掀出一副「至尊寶」來,就真正是「一翻兩瞪眼」了。

因而,他又加了一句:「萬歲爺請回屋子裏坐著,唸唸詩甚麼的,不用急!奴才盡快把六爺找來。」

「知道了!」皇帝頓著足罵,「混帳東西,你是存心氣我還是怎麼著?你再嚕囌,我拿腳踹你。」

「這不就去了嗎?」小李極敏捷地請了個安,轉身就走。

一出養心殿,他猶有片刻躊躇。這件事辦得妥當,不但去了個眼中釘,而且以後在皇帝面前,說甚麼是甚麼,有一輩子的舒服日子過,搞不好則雖不至於掉腦袋,充軍大概有份。是禍是福都在這一刻,不能亂來。

細想一想,自己先得把腳步站穩,安德海就因為自恃恩寵,行事不按規矩,才出了這麼大一個紕漏。前車之鑒,即在眼前,豈可視而不見?

因此,他急匆匆找到了張文亮,哈著腰低聲說道:「張大叔,我跟您老透個信,小安子快玩兒完了!剛才萬歲爺叫我上去吩咐,馬上找六爺進宮,事情是萬歲爺當面交代我,您老很可以裝糊塗。萬一出了事,我也認了,是我一個人倒霉,決沒有甚麼牽扯。不過,萬歲爺是您老一手抱大的,今兒這件事,萬歲爺蓄心多年了,您老瞧著辦吧!」

張文亮知道他說的是甚麼,心中大驚,緊閉著嘴,想了半天,咬一咬牙說:「好吧!小子,你算是個腳色。我只好跟著走!你快去,越快越好,這裡我來維持。」

所謂「維持」,就是接應。有了張文亮這句話,小李可以放心,笑嘻嘻地請了個安,出宮而去。

未出神武門,他又變了主意。一個人先到明善家,再到恭王府,紆道費時,所以抓了個靠得住的人,叫他到明善家通知,說有旨意,趕快進宮在隆宗門外等候,然後他自己找了一匹馬直奔大翔鳳衚衕鑒園去見恭王。

小李也知道,恭王對太監一向是不假詞色的,求見未必就能見得著,因此他早就盤算好了,到鑒園門口一下馬,就向王府護衛說明,來傳密旨,得要親見恭王。

這一著很有效,恭王正約了文祥、寶鋆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官員,在商談俄羅斯商船停泊呼蘭河口,要求與吉林、黑龍江內地通商的事。聽說是傳密旨,便單獨出見。等小李請過安,他站著問:「甚麼事?」

小李不便真擺出傳旨的款派,哈著腰說:「六爺請坐,有兩句話跟六爺回。」一面說,一面左右張望,怕有不相干的人聽了去。

「喔!」恭王坐了下來,揮揮手把捧茶來的丫頭擋了回去,「你說吧,這兒沒有人。」

「是!」小李輕聲說道:「不知道那兒來了一個摺子,是奏報小安子的事,萬歲爺叫讓六爺帶同內務府大臣,立刻進宮。」

恭王瞿然抬眼,略想一想問道:「在那兒見面?」

「養心殿。」小李又說,「我怕耽誤工夫,另外找人通知明大人直接進宮,在朝房等六爺。」

「我就去。」恭王起身又問:「兩位太后,知道這件事兒不?」

「東邊不知道怎麼樣?西邊大概還不知道。」

恭王把臉一沉:「下次不許這樣子說話!甚麼東邊、西邊的?」

「是!」小李誠惶誠恐地答應著。

「來啊!」

恭王一喊,便有個穿一件漿洗得極挺括的洋藍布長衫的年輕聽差,走了進來,很自然地在他側面一站,聽候吩咐。

「拿二十兩銀子賞他。」

於是小李又請安道謝,同時說道:「我伺候六爺進宮?」

「不必!」恭王想了想又說:「你先跟皇上回奏,請皇上也召見軍機。」

「是!我馬上回去說。」

等小李一走,恭王立刻把文祥和寶鋆請了來,悄悄說道:「小安子快完了!必是稚璜有個摺子來,上頭立等見面。等我下來,大概軍機還有『一起』,你們先跟我一塊兒走,我再派人通知蘭蓀和經笙。」

文祥很沉著,寶鋆則是一拍大腿,大聲說了一個字:「好!」

「你們看,」恭王又問,「還得通知甚麼人?」

「內務府啊!」寶鋆很快地介面。

「已經通知了。」

「我看,趁這會兒風聲還不致走漏,先通知榮仲華預備吧!」文祥慢條斯理地說。

恭王懂他的意思,安德海一定會得個抄家的罪名,所謂預備,是派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榮祿,先派兵看住安家。這是很必要的處置,不但是為了防止安家得到消息,隱匿財產,而且要防他們湮滅罪證。別人猶可,要治安德海的罪,非有明確的罪證不可。

「你的思慮周密!」恭王點點頭表示嘉許,「這麼樣吧,就是你辛苦一趟,辦妥了趕快進宮。我跟佩蘅先走。」

於是恭王更換公服,傳轎與寶鋆進宮,明善已先在軍機處等候,一見面便疾趨而前,低聲說道:「上頭催了好幾次了。六爺,到底甚麼事啊?」

「小安子的事兒犯了!」恭王低聲答道,「回頭你少開口。」

「是!」明善順勢請了個安,「六爺,甚麼事兒瞞不過你,您老得替內務府說句公道話。」

恭王未及答話,只見小李氣喘吁吁地奔了來,一面請安行禮,一面以如釋重負的聲音說道:「六爺可到了!快請上去吧,脾氣發得不得了啦!」

一聽這話,恭王倒還不在意,明善心裡卻嘀咕得厲害。但此時也不便向小李多問甚麼,只是一路盤算,皇帝會說些甚麼話,自己該如何回答?光是應付皇帝的脾氣還好辦,無奈礙著位慈禧太后在內。看樣子討了皇帝的好,會得罪「上頭」,此中利害關係,得要有個抉擇。

抉擇未定,人已到了養心殿,進東暖閣兩宮太后常朝之處,只見皇帝已坐在御案前面的黃椅上。等恭王和明善行過禮,他首先就衝著明善問道:「小安子私自出京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明善心想,賴是賴不了的,只好硬著頭皮答道:「奴才略有風聞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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