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四十四 權閹落網

初秋氣爽,正是「放夜站」的天氣,而且大亂已平,百業復甦,所以這條路上,晚上亦是商旅不絕,一望見燈籠火把,軍隊夾護,都當是甚麼顯宦,不知因為甚麼要公,星夜急馳,誰也沒有想到是丁宮保捉「欽差」。

天一亮,名城在望,王心安一馬當先,直入南門,要投巡撫衙門。這個衙門很有名,原是前明洪武年間所建的齊王府,其中許多地方,沿用舊名,二堂與上房分界之處,就叫「宮門口」。因此,「宮保」亦幾乎成了山東巡撫專用的別稱。巡撫恩賞了「太子少保」的「宮銜」,都可稱為宮保,不過總不如有宮銜的山東巡撫,喚作宮保來得貼切。

丁宮保已經在半夜裏接到程繩武專差送來的密稟,知道安德海將在泰安落網,計算途程只百把裏路,一早可到,所以早就交代撫標中軍的緒參將,派人在南門守候,等王心安把安德海押到,立即帶著他去見丁寶楨。

王心安是丁寶楨的愛將,特假詞色,親自站在簽押房廊前迎候,等他一進「宮門口」,先就喊道:「治平,你辛苦了!」

總兵巡撫品級相同,但巡撫照例掛兵部侍郎的銜,以便於節制全省武官。因而王心安以屬員見「堂官」的禮節,疾趨數步,一足下跪,一手下垂請了個安說:「心安跟大人交差。」

「人呢?」丁寶楨一面說,一面往裏走,「進屋來談。」

「一共四個人,安德海,一陳一李兩個太監,還有個安德海的跟班。都交給緒參將了。」

接著是緒參將來回稟,說把那四個人看管在轅門口,請示在何處親審?

「不忙!」丁寶楨說,「等我先聽一聽經過情形。」

於是王心安盡其所知,細細陳述。談到一半,聽差來報,泰安縣知縣何毓福趕來稟見,隨身帶著一隻箱子,是安德海的最要緊的一件行李。

「請進來,請進來。」

連人帶箱子一起到了簽押房,打開箱子一看,裡面是簇新的一件龍袍和一掛翡翠朝珠。

「該死!」丁寶楨這樣罵了一句,「真的把宮裏的龍袍偷出來招搖。這掛朝珠也是御用之物,疏忽不得。」他向緒參將說,「加上封條,送交藩司收存。」

這就該提審了。丁寶楨吩咐把文案請了來,說明經過,邀請陪審,有個文案看了看他的同事說:「我們還是迴避的好!」

「是,是!理當迴避,請宮保密審吧!」

這一說,丁寶楨明白了,他們是怕安德海在口供中,難免洩漏宮禁秘密,不宜為外人所聞。便點點頭說:「既如此,我回頭再跟各位奉商。」

「大人,」何毓福站起來說,「我先跟大人告假,回頭來聽吩咐!」

「好!你一夜奔波,先請休息。午間我奉屈小酌,還有事商量。」丁寶楨說到這裡,拉住王心安的手,「你別走!」

於是,只剩下王心安一個人,在撫署西花廳陪著丁寶楨密審安德海。

緒參將說把安德海看管在轅門口,其實是奉為上賓,招呼得極其周到,只是行動不能自由而已。等丁寶楨傳令提審,緒參將親自帶人戒備,從轅門到二堂西面的花廳,密佈親兵,斷絕交通,然後把安德海「請」了進去。

他很沉著,也很傲慢,微微帶著冷笑,大有「擒虎容易縱虎難」,要看丁寶楨如何收場的意味。同時也彷彿有意要摔一番氣派,那幾步路走得比親王、中堂還安詳,橐橐靴聲,方步十足,威嚴中顯得瀟灑自如,真不愧是在宮裏見過世面的。

「安德海提到!」在丁寶楨面前,緒參將又另有一種態度,掀開簾子,這樣大聲稟報。

「叫他進來!」

由聽差打起簾子,安德海微微低頭,進屋一站,既不請安,也不開口,傲然兀立。

王心安忍不住了,怒聲叱斥:「過來!你也不過是個藍翎太監,見了丁大人,怎麼不行禮?誰教你的規矩?」

「原來是丁大人。」安德海相當勉強地讓步,走過來垂手請了個安。

丁寶楨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,方始用他那口一板一眼的貴州口音問道:「你就是安德海?」

「是的。我是安德海。」

「那裏人哪?」

「直隸青縣。」

「今年多大歲數?」

「我今年二十六歲。」

「你才二十六歲,」丁寶楨說,「氣派倒不小啊!」

「氣派不敢說。不過我十八歲就辦過大事。」

那是指「辛酉政變」,安德海奉命行「苦肉計」,被責回京,暗中與恭王通消息那件「大事」。丁寶楨當然明白,卻不便理他,只問:「你既是太監,怎麼不在宮裏當差,出京來幹甚麼?」

安德海唸著那兩面旗子上的字作答:「奉旨欽差,採辦龍袍。」

「採辦龍袍?」丁寶楨問,「是兩宮太后的龍袍,還是皇上的龍袍?」

「都有!」安德海振振有詞地答道:「大婚典禮,已經在籌辦了。平常人家辦喜事,全家大小都得製一兩件新衣服,何況是皇上大喜的日子?」

「你說得有理!不過,我倒不明白,你是奉誰的旨?」

「是奉慈禧皇太后的懿旨。」

「既奉懿旨,必有明發上諭,怎麼我不知道?」

「丁大人不知道,我也不知道。」安德海很輕鬆地答道:「那得問軍機。」

「哼!」丁寶楨冷笑,「少不得要請問軍機。你把你的勘合拿出來看看!」

安德海的臉色變了,「又不是兵部派我的差使,」他嘴還很硬,「那裏來的勘合?」

「沒有勘合不行!」丁寶楨直搖頭,彷彿有些蠻不講理似的。

安德海軟下來了,「丁大人,」他說,「您老聽我說。」

「你有啥子好說的?儘管說嘛!」丁寶楨又補了一句:「總要說得像話才行。」

「丁大人!」安德海雙手一攤,作出無可奈何之狀,「這就說不到一處了。我說奉了懿旨,您老跟我要兵部勘合。這是兩碼事嘛!」

「怎樣叫兩碼事?你歸內務府管,譬如內務府的官員出京辦事,難道就像你這個樣,兩手空空,甚麼也沒有,只憑你一句話?」

「這——,丁大人,我說句不怕您老生氣的話,您老出了翰林院,就在外省,京裏的情形不熟悉。」安德海把臉仰了起來,說話的神氣,顯得趾高氣揚,「內務府的人,不一定能當內廷差使,就是內廷差使,也還有講究,有『內廷行走』,有『御前行走』。不奉聖旨,那怕是王爺,也到不了內廷。」

他賣弄的就是慈禧太后面前,管事的太監這個身分。丁寶楨心想,到此刻這樣的地步,他的神態、語氣,還是如此驕狂,那麼,平日是如何地狐假虎威?可以想見。這樣轉著念頭,反感愈甚,打定主意,非要問他個水落石出不可。

「我是外官,不懂京裏規矩。我倒問你,御前行走怎麼樣?憑你口說欽差就是欽差嗎?」

「憑我口說?嘿,丁大人,我算得了甚麼?不都是上頭的意思嗎?」安德海振振有詞地說,「您老請想,如果不是上頭的意思,我出得了京嗎?就算溜出京城,順天府衙門,直隸總督衙門,他們肯放我過去嗎?」

「對了!就是這話,在我這裡就不能放你過去。」

「那麼,」安德海彷彿有些惱羞成怒了,「丁大人,你預備拿我怎麼樣,難道還宰了我?」

一聽這話,丁寶楨勃然大怒,但他還未曾發作,王心安已經憤不可遏,搶上前去,伸手就是一個嘴巴,把安德海的腦袋打得都歪了過去。

「混帳!」王心安瞪著眼大喝,「你再不說實話,吊起來打!」

看樣子安德海是氣餒了,捂著臉,好久才說了句:「何必這樣子?有話好說嘛!」

「跟你說好的你不聽,偏要歪纏,不打你打誰?」

「哼!」丁寶楨冷笑著介面:「你別想錯了,你以為我不敢宰你?」

「聽見沒有?快說。」王心安揎一揎臂,又打算著要揮拳。

「要我說甚麼呢?」

「說實話!」丁寶楨問道,「你是怎麼私自出京的?」

「我不是私自出京。」安德海哭喪著臉說,「我在慈禧太后跟前當差,一天不見面都不行,私自出京,回去不怕掉腦袋?」

這話實在是說到頭了,但丁寶楨無論如何不能承認他這個說法,「你說來說去就是這一點,」他駁得也很有道理,「在慈禧太后面前當差的人也多得很,像你這樣,全成了欽差了,那還成話嗎?再說,太監不準出京,早有規矩,慈禧太后有甚麼差遣,甚麼人不好派,非得派你不可?」

「丁大人明見,」安德海緊接著他的話答道,「宮裏這麼多人,為甚麼不派別人,單單挑上我?這有個說法兒,上頭有上頭的意思,不是天天在跟前的人,就說了也不明白。」

「慢著!」丁寶楨終於捉住了他話中的漏洞,毫不放鬆地追問:「原來你也不過是揣摩皇太后的意思!啊?說!」

安德海依然嘴硬:「上頭交代過的。還有許多意思,我也不便跟丁大人明說。」

「你還敢假傳聖旨?」丁寶楨拍著炕幾,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