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四十 長負君恩

慈安太后回到長春宮,顧不得先坐下來息一息,先就把玉子找來,屏人密詢。問起寶石戒指的事,玉子的回答,大出她的意外。

「是有這回事。」

「啊!」慈安太后迫不及待地問,而且大表不滿:「你怎麼瞞著我不說呢?」

「這不是甚麼要緊的事,奴才不敢胡亂奏報,惹主子心煩。」

「還說不要緊!」慈安太后皺起了眉,顯得有些煩惱,「據說桂連拿這個戒指,當做私情表記。」

「這——。」玉子不免詫異:「誰說的?」

「你別問誰說的,你只說有這回事沒有?」

「大概不會。」玉子也有些疑疑惑惑了,「等奴才仔細去問一問桂連。」

「對了!你都問清楚了來告訴我。還有,」慈安太后想了一下又說,「有一件事非弄明白不可,桂連到底在別的地方伺候過皇上沒有?你——懂我的意思嗎?」

玉子怎麼不懂?不過這話要問桂連,卻有些說不出口,見了面反倒是桂連很關切地問皇帝的傷勢。

「你少問吧!」玉子有些責怪她,「外面已經有許多閒話了。」

「說我嗎?」桂連睜大了一雙眼,天真地問:「說我甚麼?」

「說你——,」玉子忽然想到,不妨詐她一詐,「說萬歲爺叫小李偷偷兒把你帶了出去,也不知在甚麼地方過了一宵。」

「那有這回事?」桂連氣得眼圈都紅了,「誰在那兒嚼舌頭?」

「真的沒有?」

「我發誓!」

桂連真的要跪向窗前起誓。玉子趕緊攔住她說:「我信,我信。我再問你,皇上賞的那個戒指,你當它是甚麼?」

「當它甚麼?這話我不懂。」

「我是說,你可覺得皇上賞這個戒指,有甚麼意思在裏頭?」

那還用說嗎?當然是皇帝喜歡這個人,才有珍賞。不過桂連害羞,這話說不出口,只這樣答道:「這我可不知道了!」

「戒指不是你跟萬歲爺討的嗎?」

「那是說著好玩兒的。」桂連笑道,「誰知道萬歲爺真的賞下來了。」

「那麼你呢?」玉子毫不放鬆地追著問:「萬歲爺賞你這個戒指,你心裡不能不想一想,是怎麼個想法?」

這想的可多了!尤其是半夜裏醒來,伸手到枕頭下面,摸著那個用新棉花包裹的戒指,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熨貼舒服,甚麼憂慮都能棄在九霄雲外。她總是這樣在想:天下只有一位皇上,而八旗的女孩子成千上萬,單單就是自己得了賞!光是這一點,就讓她有獨一無二,誰也比不了的驕傲與得意。然而這些話,跟玉子也是說不出口的,不過她也不願意騙她,明明是騙不過的,偏要說假話,顯得對玉子太不夠意思了!所以她只是笑笑不響。

看到她那掩抑不住的笑容,發亮的眼睛,以及那些莫名其原因而起的小小的動作,一會兒輕輕咬著嘴唇,一會兒亂眨一陣眼,一會兒又摸臉,又捻耳垂,彷彿那隻手擺在甚麼地方也不合適似的神態,玉子心裡在想:說她把那個戒指當作「私情表記」,這話倒真也不假。

「唉!」她嘆口氣:「是非真多!」

「怎麼啦?」桂連最靈敏,一聽這語氣,頓時驚疑不定,臉上的笑容,消失得乾乾淨淨。

看她這害怕的樣,玉子卻又於心不忍,搖搖頭說:「跟你不相干。你不必多問,只小心一點兒好了!」

說完她轉身就要走,桂連急忙一把拉住:「甚麼事小心?怎麼小心啊?」

「少亂走!少提萬歲爺!還有,你把你那個戒指給我,我替你收看。」

這又為的是甚麼?桂連越發驚疑,但她不敢再問,怕問下去還有許多她不敢聽的話,就這幾句話已夠她想好半天的了。

從桂連手裏接過了戒指,玉子隨即回到慈安太后那裏去覆命。她的回奏,跟慈禧太后所說所想的一樣,那可就真的「留不得了」!

這句話是慈安太后自己所說的,說時容易做時難,她從來沒有攆過宮女,尤其是這個宮女。一攆,不但桂連會哭得淚人兒似的,也傷了皇帝的心。不攆呢,還真怕皇帝會因此分心,不好好唸書,這關係實在不輕!

一個人在燈下想了半天,始終覺得左右為難,委決不下。

於是她重新叫人開了殿門,召玉子來商量這件事。

玉子比慈安太后有決斷,「看樣子,不攆也不行,」她說,「西邊既然有這個意思,主子把她留著,往後挑眼兒的事一定很多,桂連那日子也不好過。」

「對了!」慈安太后馬上被說動了,「替桂連想一想,也還是出去的好。」

「桂連伺候了主子一場,也沒有犯甚麼錯,總得求主子恩典。」說著,玉子跪下來為桂連乞恩。

「起來,起來!」慈安太后很快地說,「當然得好好打發她出去。」

於是慈安太后決定為桂連「指婚」。一時雖不知道把她嫁給甚麼人,但商量好了,要挑這樣一個人:年輕有出息,家世相當而有錢,婆婆脾氣好,免得桂連嫁過去吃苦。同時最好不在京城裏,嫁得遠遠地,省得有人知道了,當作一件新聞,傳來傳去,令人難堪。

桂連的出處倒商議停當了,但還有皇帝這一面,讓他知道了怎麼辦?他一定會尋根問底地追索遣嫁桂連的原因,那時又何詞以答?慈安太后覺得這才是最大的難題。

「當然得瞞著萬歲爺。」玉子答道,「就怕瞞不住。」

「瞞是瞞得住的。誰要走漏了消息,我決不輕饒!看誰敢多嘴?」慈安太后又說,「可是,桂連這個人到那兒去了呢?得編一套說詞,能教皇帝相信,不怎麼傷心才好。」

「傷心是免不了的。」玉子介面,「就說桂連得了急病,死了!萬歲爺傷心也就是這一回。」

慈安太后接納了她的意見。第二天朝罷,跟慈禧太后商量,自然同意。當時召見敬事房總管太監,秘密地作了指示,讓他到內務府傳旨明善,為桂連找適當的婆家,密奏取旨。

「這件事,當然不是三兩天辦得了的,得先把桂連挪出去。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跟內務府商量,看挪到甚麼隱秘一點兒的地方?」

「這樣,」慈安太后深怕桂連受委屈,很快地說,「就挪到明善家。你告訴他,我說的,桂連是他家的貴客,好好兒接待。」

「是!奉懿旨交下去的人,明大臣決不敢疏忽。」敬事房總管又說:「奴才請旨,桂連那兒,是不是讓玉子去傳諭,比較合適?」

「可以。你就聽我那兒的招呼,到時候把她接出去好了。另外傳旨各處,不準提這件事!誰要是說一句,活活打死!」

慈安太后從未說過如此嚴厲的話,所以敬事房總管,懍然領旨,退了出去,立即召集各宮首領太監,很鄭重地交代了下去。但要太監宮女守口如瓶,就像瓷瓶摔在磚地上能不碎一樣地難,所以當天就有人去告訴桂連,說她要被「攆出去了」!

這是為了甚麼?桂連不能相信,卻不能置之度外,她心裡在想,果有此事,玉子一定知道,不妨到她那裏去探探口氣。

「嗨,你來得正好!」玉子顯得特別親熱,也特別客氣,從來當她小妹妹看待,總是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裏說話,這時卻破例站起身迎接。

這就是不妙的徵兆!桂連不由得心一酸,眼圈便紅了。

「咦!怎麼啦?莫非誰欺侮了你?」

「我也不知道誰欺侮我,」桂連使勁咬著嘴唇,不讓眼淚掉下來,「玉子姐姐,你得跟我說實話,是不是太后要攆我?」

一聽這話,玉子就氣了,「誰在那兒嚼舌頭?」她神色嚴肅地問。

「你甭管。你只說有這麼一回事沒有?」

玉子省悟到自己錯了,如果自己先就發脾氣,又如何能平心靜氣來勸桂連?因而她定一定神答道:「事情是有的,可不是甚麼攆出去。兩位太后的恩典,要替你找一份好好的人家,管教你嫁過去稱心如意。」

桂連以先入之見,認定了是被攆,所以一聽她的話,就覺得胸膈之間有股氣直往上衝,顧不得害羞,脹紅了臉問:

「這又怎麼想起來的呢?總有個原因在那兒。」

「咦!男大不當婚,女大不當嫁嗎?」

桂連心想:若說女大當嫁,你二十多了,怎麼不嫁?但雖在氣頭上,她也知道這話說出來,就不用再打算談下去了。

因而換了句話說:「我才十四歲。」

「十四歲就不能嫁嗎?」

這話強詞奪理,桂連越發不服:「這麼多人,為甚麼偏偏挑上我?」

「這又不是甚麼壞事,怎麼叫偏偏挑上你?」

儘是這樣不著邊際,叫人聽不進,卻又駁不倒的話,桂連又受屈、又生氣,真的要掉眼淚了!

「那怕讓我死,總也得跟我說個緣故。現在到底為的是甚麼呢?這麼多人,偏偏兩位太后對我這麼『好』!為甚麼?」她一句重一句地說:「為甚麼?」

「嗨!」玉子正色答道,「你說這話,就算沒有良心。西邊的不說,光說咱們太后,待你好,可不是一天的事了!」

桂連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