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三十九 平地風波

回到弘德殿,只見師傅們已散出來了,這就表示皇帝已下了書房,自不必再進去。小李因為走得乏了,先回到自己屋裏休息,剛坐下在喝茶,只是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地奔了來,從窗口探頭一望,便即大聲說道:「嘿,你倒舒服,出了大亂子了!」

太監大都膽小,最怕突如其來,不明事實的驚嚇,所以小李聽見這話,再看到他的神氣,不由得一哆嗦,「豁朗」一聲,把個茶杯掉在地上,滾燙的茶直濺到臉上。

「甚麼大亂子?你,你快說。」

「萬歲爺把只手壓傷了。」

聽得這一句,小李上前抓住他的手,大聲問道:「怎麼回事?」

事起偶然,也很簡單,皇帝下了書房,在御花園跟小太監舉銅鼓,舉到一半舉不上去,皇帝要面子,不肯胡亂撒手,想好好兒放回原處,誰知銅鼓太沉,縮手不及,壓傷了右手食中兩指。

闖禍的經過,幾句話可以說完,等禍闖了出來,可就麻煩了。皇帝還想瞞著兩宮太后,只叫傳「蒙古大夫」來診視。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,只是上駟院的骨科大夫,官銜就叫「蒙古醫士」,凡是內廷執事人員,意外受傷,都找他們來看。這些人師承有自,手法高超,另有秘方。皇帝讓他敷了藥、裹了傷,痛楚頓減。但這不是身上的隱疾暗傷,兩宮太后面前是無論如何瞞不住的,所以張文亮決定硬著頭皮去面奏兩宮太后。

想法不錯,可惜晚了一步,而更大的錯誤是,他就近先到了長春宮!正當他在跟慈安太后面奏經過時,翊坤宮中的慈禧太后已得到了消息,要找張文亮,等聽說他在長春宮,慈禧太后便教傳敬事房總管。

「壞了!」小李跌腳失聲,「他,他怎麼這麼老實啊?」

換了小李一定先奏報慈禧太后。張文亮按著規矩辦,剛好又觸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,小李心裡在想,這一下張文亮要糟糕,連帶所有跟皇帝的人,都有了麻煩了!

那小太監還不大懂事,不瞭解小李所說的。張文亮「老實」是甚麼意思?他只是奉命來找小李,找到了便盡了責任,所以只催著他說:「快去吧!慈禧太后等著你問話哪。」一面說,一面拉著他飛跑。

一進了翊坤宮,便覺得毛骨竦然,因為靜得異樣!太監在廊下,宮女在窗前,其中有玉子和長春宮的宮女,一個個面無表情,眼中卻流露出警戒恐懼之色,彷彿大禍將要臨頭似地。玉子一見小李,先拋過來一個責備的眼色,似乎在怪他不當心,然後伸兩隻指頭,按在唇上,又搖搖手,作為警告。

小李很乖覺,貼牆一站,側耳靜聽,無奈殿廷深遠,聽不出究竟。好久,只見安德海走了出來,在殿門前問道:「跟慈安太后來的玉子呢?」

「在這兒!」玉子提著一管旱煙袋,奔了上去。

「跟我來!」安德海說,「有話要問你。」

是誰問?問些甚麼?皇上舉銅鼓傷了手,跟玉子甚麼相干?小李心頭浮起一連串的疑問,困惑了一會,想起一個人,不由得一驚!急忙向窗前那一堆宮女細看,還好,他要找的那「一個人」不在。

這該輪到我了!小李對自己說。心裡七上八下地在盤算,慈禧太后怎麼問?慈安太后是何態度?玉子不知道說了些甚麼?自己該如何隨機應變?

果然,安德海又出現了,這一次沒有說話,只迎著小李的視線招一招手。他疾趨數步,想先探問一下,誰知等走上台階,安德海掉頭就走,明明是發覺了他的來意,有心避開。

「這小子!」小李在心裡罵,同時也省悟了,今天這件事,多半又是安德海在中間興風作浪。

轉念想到安德海這幾天正有求於己,有甚麼風吹草動,他為何不從旁相助,教自己見情,那是惠而不費的事,何樂不為?這樣一想,小李的膽便大了。未進殿門,先遙向朝裏一望,只見兩宮太后並坐在正面炕上,西邊站著安德海,東邊站著玉子,正替慈安太后在裝煙,可是臉上的表情不甚自然,彷彿擔著心事似的。

地上跪著敬事房的總管太監,正在回話,小李便在他身旁一跪,等他的話完了,才高聲報告:「奴才李玉明恭請兩位主子的聖安。」說著,取下帽子,「崩冬」一聲磕了個響頭。

「小李,」慈禧太后一開口就是揶揄的語氣:「你好逍遙自在啊!」

小李愣了一下,才省悟到那是指他奉旨出宮這回事,隨即竦然答道:「奴才不敢躲懶,奴才奉萬歲爺的旨意,出宮辦事去了。」

「辦甚麼事?」

小李撒了個謊:「萬歲爺命奴才到琉璃廠,買一本小本兒的詩韻,說帶在身上方便。」

「噢!」慈禧太后似乎信了他的話,但接下來卻問得更嚴厲:「奉旨出宮辦事,是怎麼個規矩?你知道不?」

這下糟了!照規矩先要到敬事房回明緣由,領了牌子才能出宮,小李是悄悄溜了出去的。可是,安德海不也常常從中正殿的西角門溜出去嗎?他怎樣想著,便瞄了安德海一眼,意思是要他出言相救,不然照實陳奏,追問起那道方便之門是誰開的?彼此都有不是。

誰知安德海把頭一偏,眼睛望著別處,這是懂了他的眼色而袖手不理的神情。小李暗中咬一咬牙,真想把那道便門的底蘊揭穿,但話到口邊,終覺不敢,只好又碰響頭。

「奴才該死!」他說,「都因為萬歲爺催得太急,奴才忙著辦事,忘了到敬事房回明,是奴才的疏忽。」

「此非尋常疏忽可比!」慈禧太后不知不覺地說了句上諭上習見的套語,「這是一款罪,先處分了再說,拉出去掌嘴五十!」

「喳!」總管太監答應著,爬起身來拖小李。

小李還得「謝恩」,剛要磕頭,安德海為他求情:「奴才跟主子回話,李玉明是萬歲爺喜歡的人,求主子饒了他這一次。」

這那裏是為他求情?是火上加油,慈禧太后立即發怒,「怎麼著?皇上喜歡的人,我就不能處罰?」她說:「我偏要打,打一百。」

安德海不響了,神色自若地退到一邊,小李在心裡罵:果不其然,是「黃鼠狼給雞拜年,沒安著好心」,咱們走著瞧!

就這時候,玉子悄悄拉了慈安太后一把,她原來也就打算替小李說情,因而轉臉說道:「既然還要問他的話,就在這兒讓他自己掌嘴好了。」

這些小事,慈禧太后自然聽從,點點頭:「好!」她望著小李說,「你自己打吧!看你知道不知道改過?」

打得輕了,就表示並無悔意,要打得重,才算真心改過。

於是小李左右開弓,自己打自己的嘴巴,打得既重且快。

小李自責,安德海便在一旁為他唱數,打得快,唱得慢,小李又吃了虧,多打的算是白打。慈安太后久知安德海刁惡,但都是聽人所說,這一來,卻是親眼目睹,心中十分生氣,便看著他大聲說道:「不用你數!」接著又對慈禧太后說:「也差不多夠數兒了,算了吧!」

慈禧太后這下不如剛才答得那麼爽利,慢吞吞地對小李說道:「聽見沒有?饒你少打幾下。」

第一款罪算是處分過了,還有第二款罪要問。慈禧太后吩咐敬事房總管和安德海都退了出去,同時傳諭:不準太監和宮女在窗外竊聽。小李一看,獨獨還留著一個玉子,顯見得要問的話,也與她有關,那就更證明了自己的推測不錯,桂連的事發作了!

窗外人影,迅即消失,殿廷深邃,有甚麼機密要談,再也不虞外洩,但慈禧太后卻不說話,有意無意地瞟著左方,意思是要等慈安太后先開口。而她,只盡自抽著煙,那份沉寂,令人不安。小李一直以為有慈安太后擋在前面,安德海也會側面相助,可以放心大膽,誰知安德海存著落井下石的心,現在看慈安太后似乎也沒有甚麼擔當,果真如此,可就完了!

這樣想著,不由得有些發抖,微微抬頭,以乞援的眼色去看玉子,她卻比他要鎮靜些,還報眼色,示以「少安毋躁」,然後推一推慈安太后輕輕說道:「該問甚麼,就問吧!」

「也沒有甚麼話好問。」慈安太后考慮了好半天了,說這麼一句話,是有意要把事情沖淡,「小李,你說實話,皇帝在別的地方召見過桂連沒有?」

全心全意在對付這件事的小李,一聽就明白了,心裡真是感激慈安太后,這句話問得太好了,在他看,這簡直就是在為他指路。「跟兩位主子回奏,奴才一年三百六十天,起碼有三百五十天跟在萬歲爺身邊,就是偶爾奉旨出外辦事,或是蒙萬歲爺賞假,離開一會兒,回來也必得找人問明了,萬歲爺駕幸何處,是誰跟著。奴才不敢撒謊,自己找死,確確實實,桂連除了在母后皇太后宮裏,跟萬歲爺遞個茶甚麼的以外,沒有別的事兒!」

他這樣盡力表白,語氣不免過當,特別是最後一句話說壞了。慈禧太后捉住他的漏洞駁問:「甚麼『別的事』?誰問你啦?也不過隨便問你一聲,你就嚕嚕囌囌說了一大套,倒像是讓人拿住了短處似地。哼,本來倒還沒有甚麼,聽你這一說,我還真不能信你的話!」

小李懊喪欲死,恨不得自己再打自己兩個嘴巴,為的是把好好一件事搞壞了,不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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