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三十八 私議出京

安德海將他家的房屋大修過了,從鄉里把他的叔叔、妹妹,還有個侄女兒都接了來住,在原來的兩個聽差以外,另外擅自從宮裏把他一個親信的同事,名叫王添福的,找了來管家。管家不管雜務,只管替他聯絡各方,說人情的、謀差使的、放賬的,彼此勾結著搞錢的都歸王添福接頭,所以等安德海一回家,他立刻派那兩個聽差,分頭去通知,有那要當面見「安二爺」的,趕快都來!

不久,各色各樣的人,紛紛都到了安家,他們的來意,已聽王添福說過,安德海很乾脆,但也很囂張,「行」或「不行」只有一句話。不行的怏怏而去,能幫忙的,由王添福陪同到一邊去談細節,主要的是「談價錢」。

忙到下午該吃晚飯了。他家跟宮裏的規矩一樣,四點鐘就吃晚飯,安德海自己高高上座,他那個六十多歲名叫安邦太的叔叔和王添福左右相陪。席間只有安德海一個人的話,左一個「太后」,右一個「太后」,談得興高采烈,一頓飯吃了將近一個鐘頭。

好不容易安邦太才有開口的機會:「皇后選定了沒有?」

「早著哪!」他說,「復選留下六十二個。再選一次,起碼還得刷掉一半,那一半記上名字,等過一兩年再挑。」

「大婚到底是那一年呢?」

「還有三年。」

「日子定了沒有?」安邦太問,「那該欽天監挑日子吧?」

「當然得欽天監挑。要等皇后選定了,跟皇上的八字合在一起看一看,才知道那一天大吉大利。」

「原來跟外頭百姓家也沒有甚麼分別。」

「誰說沒有分別?大婚的用款,戶部就撥了一百萬,還有內務府的錢,還有『傳辦』的東西呢?」安德海數著手指說:「長蘆鹽政、兩淮鹽政、粵海關、江海關,這些個有錢的衙門,誰也跑不了。」

「德海啊,」聽得眉飛色舞的安邦太,一臉的嚮往之情。

「你不是說,太后要派你到江南去製辦龍袍嗎?多早晚動身啊?」

安德海在新年宴請親友,酒酣耳熱之際,曾經大吹其牛,欺侮大家不懂江寧、蘇州、杭州三個織造衙門幹些甚麼,說慈禧太后要派他到蘇州去製辦龍袍。安邦太一直把這句話記在心裡,暗底下不知道琢磨了多少遍,太后派出去就是「欽差」,那番風光,著實可觀,一心在想,要沾侄子的光去玩一趟,也享一享富貴榮華,所以這時候忍不住又提了起來。

「快了!快了!」安德海答得極爽利,就像已奉了懿旨似地,「到時候,大家一起跟我去!」

真的獲得了承諾,安邦太反而不肯相信,怯怯地問道:

「行嗎?那時候你是欽差的身分。」

「對了,欽差!」安德海搶過來說,「欽差不要帶隨員嗎?」

「喔,隨員,隨員!」安邦太連連點頭,知道了他自己的「身分」。

他們叔侄倆在交談,王添福一句話不說。等安邦太有事離座,他才低聲問道:「二爺,你真的要下江南?」

在他面前,不能吹得太離譜,安德海略想一想答說:「我跟上頭提過了。上頭沒有說不教去,看樣子有個七成賬。」

「如果真的能去一趟,那可是個挺大的樂子。」

那還用說?安德海心裡在想,這一趟抽豐打下來,起碼也撈它個十萬、八萬,等把一切大婚典禮採辦各物的價錢打聽清楚,回來再跟內務府算賬,好便好,不好就洩他們的底,「打翻狗食盆,大家吃不成」!

「二爺!」王添福另有想法,「咱們可以做一趟好買賣。」

「做買賣?」這是安得海所沒有想到的,「甚麼買賣?」

「珠寶買賣。」

王添福自己就有許多珠寶,幾乎全是從宮裏偷出來的。但在京城裏無法脫手,因為那家王公府第的福晉、格格,有些甚麼奇珍異寶,那位貴官的夫人,有些甚麼出色的首飾,珠寶市的那些行家,能夠源源本本,道明來歷。而官眷所用的首飾,跟民間所流行的款式又不大一樣,珠寶市怕惹事,不大敢銷這些黑貨。但到了天高皇帝遠的江南,多的是富家大戶,只要東西好,不怕價錢貴,而且聽說是大內的珍品,還可以多賣幾文。

「果然好買賣!」安德海的心思也很靈活,「這筆買賣咱們有兩個做法:一個是把他們的貨色買過來轉手;一個是讓他們跟了去,先說定規,咱們得抽成,三七、四六,或是對開。」

「一點不錯。」王添福說,「我就知道有好幾個人手裏有東西,急於想脫手。二爺,你就管想辦法,把這趟差使討下來。別的嚕囌事兒全歸我,包你辦得滴水不漏。」

安德海緊閉著嘴唇,極認真地考慮這件事,下了決心非把它辦成不可。

王添福替安德海辦的第一件事,是替他找個太太。清朝的太監跟明朝的太監不同,明朝的太監和宮女有幾萬人之多,長日無事,太監和宮女配對兒「做夫妻」,但除了極少數六根未淨的以外,總是只有飲食,沒有男女,所以那些一對對的假夫妻,稱為「菜戶」,或者叫做「對食」。最大的一戶「菜戶」,就是魏忠賢和客氏,對食之際想出來的花樣,荼毒六宮,把座大明江山都給搞垮了。

這個壞榜樣,清朝的皇帝最著重,雍正、乾隆兩朝,尤其認真,太監和宮女,不準「妹妹、哥哥」地亂叫,但宮外的事,皇帝就不管了。而那些太監又是京東、京南的人居多,積了幾個錢,便在近在咫尺的家鄉買田買地,有些在京裏安了家,便從家鄉帶個女人來服侍,就算娶親,為法所不禁。

當然,縉紳門第,殷實人家決不會跟太監結親,就是略堪溫飽的,也決不肯把女兒嫁給太監,因為這不但名聲不好聽,而且斷送了女孩子的終身。跟太監做夫妻,等於守活寡,不是萬不得已,不會走上這條路。

因此太監娶親,往往是花錢買個老婆。安邦太早就在替侄子打算這件事了,所以一聽王添福提起,便力表贊成,「我勸過德海不知多少回了,」他說,「去年我從南皮上京,還帶了個女孩子來,人是再老實都沒有,模樣兒也過得去,德海嫌人家土氣,不要,這就難了。」

「那自然是在京城裏找。」

「京城裏我可不熟了,不知道上那兒去找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王添福說,「這事本來倒不急,現在要上江南,路上總得有個體己的人照應才方便。安大叔,咱們先託說媒的找幾個來看了再說。」

於是找了媒婆來說,也看了幾家窮家的女兒,等安德海回家,便向他一個一個地形容,那個瘦、那個胖、那個調皮、那個忠厚。安德海仔細聽完,躊躇著說:「姓馬的那家,看樣子倒還合適。」

「對了。」王添福說,「我也覺得馬家那妞兒好,今年十九歲,不大不小正配得安二爺,安二爺今年二十五?」

「不!」安邦太說,「德海是道光二十四年生人,今年二十六。先把馬家的八字拿來合一合,合上了再看。」

「不對!看不中,合上了也沒有用。」

於是決定由安德海先相親,王添福說道:「今天是來不及了。你那天能出宮?」

「總得十天以後。」

「今天三月二十九,再過十天就是初九,那就約了在隆福寺吧!」王添福說。

東四牌樓的隆福寺,逢九、十之期廟會,約了在那裏相親,也很適當,安德海點點頭表示同意。

「下江南的事,怎麼樣?」

「有八成兒了。」安德海很興奮地說,「上頭這麼交代:得跟皇上說一聲。」

「那麼你跟皇上提了沒有呢?」

安德海不即回答,想了想才說:「我不打算跟皇上提。」

這不大妥!王添福想起皇帝去年賞安德海綠頂子戴的妙事,便提醒他說:「二爺!皇上跟你彷彿不大對勁,你可得當心一點兒!」

最後一句話,安德海認為是藐視,很不服氣,「哼!」他冷笑一聲:「十來歲一個毛孩子,怕的甚麼?」

「話不是這麼說。」

「好了,好了!」安德海扭著臉,搖著手,頗不耐煩地,「我自己的事兒,自己不知道?何用你來教訓?」

王添福知道他是「狗熊脾氣」,便不再多說,心裡在想,他現在是仗慈禧太后的勢,這在風頭上,一旦失寵,必有殺身之禍。自己得多留點心,看出風色不對,要早早抽身。不過,那總也是皇帝親政以後的事,眼前倒還不忙。

看見王添福不作聲,安德海倒有些不安了,不管怎麼樣,總是幫著自己做事,他心裡不舒服,口中不說,暗底下在銀錢進出上搗鬼,吃虧的還是自己,所以立刻又換了一副臉嘴來敷衍王添福。

「王哥,」他叫得極親熱,「你見得事多,我有個主意你看行不行?我打算給小李一點兒甜頭,讓他在皇上面前,探探口氣。」

王添福是老狐狸,對於安德海的詞色,沒有不接受的道理:立刻以絲毫不存芥蒂的平靜聲音答道:「對!這一著兒挺高。」

「小李嘴饞,愛吃甜的,我就拿這些東西塞他的嘴。你看好不好?」

「怎麼不好?不過——,」王添福說,「最好再實惠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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