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三十六 殺機初動

皇帝最恨安德海以這種欺壓他來討好太后的行徑,頓時怒不可遏,就想反手一掌打在他臉上再說,皇帝的身體羸弱,但常跟小太監在一起練劈磚之類的玩意,手勁甚足,這一掌要打了過去,非把安德海牙齒打掉,外帶摔個跟斗不可。但就在要出手的剎那,想起母后正在火頭上,說不定再受一頓訓斥,反教小安子心裡快意,這是無論如何劃不來的事!因而硬忍住了,只瞪著眼問:「你拉拉扯扯的幹甚麼?」

慈禧太后看在眼裏,心中明白,安德海如果不知趣,皇帝正好把怨氣發在他頭上,為了回護他,便即大聲申斥:「你走開!沒有你的事。」

安德海變成兩面不討好,討了個老大的沒趣,但他臉皮甚厚,不動聲色地答應著:「喳!」然後垂手退到一旁。

「過了年就是十四歲了!」慈禧太后接著又訓示:「到現在連個親疏遠近都分不出來,也不知道你的書是怎麼唸的?」說到這裡,她突然吩咐安德海,「把跟皇上的人找來!」

「喳!」安德海響亮地答應一聲,疾趨而出,走到廊上大聲問道:「跟皇上的人在那兒?」

他明明看見小李他們一班人遠遠站著,卻故意這樣問,這便表示來意不妙,張文亮不在,小李只得挺身而出,跑上來問道:「幹嗎?」

「奉懿旨找!只怕有賞。」

小李心想,糟了!說不定就得挨頓板子。跟安德海沒有甚麼好說的,唯有硬著頭皮進殿,在門口報名請安。

「你過來!」慈禧太后說。

「喳!」小李急行數步,跪在她面前。

「下了書房,你們帶著皇上到那兒去了呀?」

「奴才不敢帶著皇上亂走。皇上吩咐到那兒,奴才只有小心伺候。」

「嗯!」慈禧太后的語氣,意外地柔和,反帶著譏嘲的意味:「你們很好,伺候得很小心,我全知道。你們就再小心一點兒好了!」

說完,她把頭扭了過去。小李不敢多說,只有唯唯稱是,連連磕頭。

「傳膳!」

這一聲真如皇恩大赦,不然小李跪在地上,太后不叫「起來」便不能起身,因而他機警地代為應聲,接著便磕個頭,起身退出,高呼:「傳膳!」

皇帝侍膳已完,請了晚安,回到養心殿西暖閣。小李便來密奏:已經打聽到了,慈禧太后因為皇帝這一陣子總在慈安太后那裏盤桓,大為不悅,這天大發脾氣,完全是聽了安德海的挑撥。

「我就知道是這個王八蛋幹的好事!」皇帝一怒之下,把個成化窯的青花花瓶,狠狠砸在地上,「非殺這個王八蛋不可!」

「萬歲爺息怒!」小李跪下來抱著皇帝的腿說,「打草驚蛇犯不著。」

皇帝醒悟了,想了半天,咬一咬牙說:「聽說小安子在外面幹了許多壞事,你悄悄兒去打聽了來!」

「是!」小李答道,「這容易打聽。不過打聽到了,也沒有用。」

「怎麼說沒有用?」

「沒有證據也不行,有了證據還是不行。」

「胡說八道,有證據就能辦他!」

「萬歲爺!」小李的聲音越發低了,「小安子的靠山硬,萬歲爺這會兒還辦不動他。就讓他再多活三、四年吧!」

這話重重撞在皇帝的心頭,他不由得要對自己的處境作一番考量。站起身來,在窗前細細思量,還真是拿安德海沒有辦法。雖然眼前召見軍機,有時候也能說幾句話,但如說安德海橫行不法,命軍機嚴辦,這話沒有人會聽。除非等三、四年以後親政,自己真正做了皇帝,那時一朝權在手,說甚麼就是甚麼,才能置安德海於死地。

於是他又想到倭師傅講過的《帝鑒圖說》,多少次談到列朝的宦侍之禍,又說本朝裁抑宦官,是一大賢明的措施。「乾隆爺」的辦法最好,奏事處的太監都用姓王的,這是第一個大姓,教那些想打聽消息的,搞不清「王太監」是誰?另外的太監也都改了「秦、趙、高」三姓,後世應該警惕,凡是太監都會像秦代的趙高那樣亂政禍國。自己有一天殺了安德海,就像「嘉慶爺」殺和珅那樣,必是人人稱快。

但是,這還得三、四年!這口氣忍不到那麼久。「不行,」他回身對小李說,「你得想辦法,早早把這個王八蛋宰了!」

「萬歲爺,萬歲爺!」小李有些著急了,「萬歲爺這麼沉不住氣,一定會讓聖母皇太后知道,那時候小安子沒有死,奴才一條命先保不住了。」

「照你說,就盡讓他欺侮我?」

這話問得小李無言以答,心裡盤算,既然皇帝的意志如此堅決,倒不妨認真來想一想,但現在做這件事,無論如何是個冒險,不能不萬分慎重。因而他特意把雙眼張得極大,聲音放得極低,作出那極端鄭重和機密的神態,好讓皇帝格外注意他的陳述:「奴才也聽說過這一句話,君辱臣死!小安子欺侮萬歲爺,奴才恨不得咬他一塊肉。不過,說實在話,這會兒奴才真正不是他的對手。萬歲爺這麼吩咐,奴才盡力去想法子,可是有句話,萬歲爺得先准了奴才的,奴才方能放心辦事。」

「好,你說!」

「奴才請萬歲爺,從此不提小安子,逆來順受,要教他一點兒都不防備。」

皇帝想了想說道:「得有個日子!不能老教我這個樣,那不把人憋死?」

「萬歲爺答應了奴才的,奴才一定在明年這一年把事情辦成。」

「好!明年一年辦不成,你就甭跟我了。」

密議已成,小李一個人在肚子裏做文章。他的第一步,也是下得最深的功夫,就是把安德海種種攬權納賄的劣跡,有意無意地在幾位王爺,特別是恭王面前透露。他的措詞異常謹慎,同時言之有物,決不胡說一句,所以安德海在宮內的一言一行,在外面的招搖勒索,軍機大臣們無不瞭如指掌。

儘管安德海已成了王公大臣側目而視的人物,他自己卻還洋洋得意。實在也怪不得他,趨炎附勢的人太多了,只遇著他從宮裏回家,頓時其門如市,有的來營謀請託,有的來聊絡感情,有的來送禮,有的來下帖子請赴宴。不是為了眼前有求於他,就是為即將到來的大工大差,先鋪一條路子。

這大工大差就是皇帝的大婚典禮。日子雖還沒有定,卻也可以計算得出來,早則兩年,到同治十年,皇帝十六歲可以冊後了,至晚不會過同治十二年。從「康熙爺」以來,幾乎快兩百年了,才有一位皇帝在位大婚,而況是戡平大亂,正逢承平之世,這還不該大大地熱鬧一下子?

最起勁的當然是內務府的官員。修圓明園的念頭一時不能實現,但三大殿、乾清、坤寧兩宮、養心殿,自然得修,皇帝、皇后的宮殿修了,太后的慈寧宮、寧壽宮不能不修,裡面修了,外面不能不修,光是修一座「大清門」好了,起碼就能報銷十萬兩銀子。

這些都要慈禧太后拿主意,而慈禧太后必得先問一問安德海。那真正是一言九鼎,隨便一句話,安上一個名字,就有好大的一筆油水好撈。當然,眼前最要緊的,第一是替安德海出主意,有錢也得會花才行。其次,要安德海記住自己這個人,那就只有多跑他家,多跟他說好話,好讓他一想就能想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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