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三十五 歲暮閒情

每年這難得有的七八天自由自在的日子,皇帝總是漫無目標地東遊西逛,與小太監在一起耗費掉,而這年不同了,變得文靜了。一早起身,先到慈禧太后宮裏問安,然後到了慈安太后那裏,就留著不走了。

綏壽殿上上下下都有默契,一見皇帝來了,便讓桂連去當差,連磨墨伺候皇帝寫字讀書,都是她的差使。

「今天我要做詩。」皇帝老氣橫秋地說,「師傅留下來兩個題目,一開年就要交卷。」

桂連還是第一次看見皇帝做詩,也不知道詩是怎麼做法,該如何伺候?便笑著問道:「該替萬歲爺拿甚麼呀?」

「先替我把書包拿來!」

於是桂連把皇帝的黃緞繡龍的書包拿了來,放在書桌上,打開它。皇帝取出一本黃綾面,紅綾題籤的「詩稿」本子來,翻開第一頁,自己輕輕唸著,搖頭晃腦地,頗為得意。

「你看!」他指著一行字說,「李師傅給打的圈。」

接著便唸他開筆做的第一首詩,是首五絕,詩題叫做《寒梅》,李鴻藻在「百花皆未放,一樹獨先開」這兩句上,打了密圈。

打密圈自然是功課好,桂連便說:「那得給萬歲爺叩喜!」

她一面說,一面蹲下身去請安。手中一塊月白繡花綢子的手絹,自然而然地一揚,散出一股極濃的香味。

「好香!」皇帝有些心神飄蕩,「你那手絹兒上是甚麼香味?」

「是外國來的香水。」桂連答道,「大格格賞的,說不能多用,大格格說她今年夏天打破了一瓶,到現在屋子裏還是香的。」

皇帝詫異:「大格格進宮來過了?多早晚的事,怎麼我不知道?」

「有七八天了,那天午間來的,萬歲爺在書房裏。」

「哭了沒有?」

「怎麼不哭?額駙的病又重了!」桂連皺著眉說。

「太后呢,跟她怎麼說?」

「太后沒有說甚麼,只陪著大格格淌眼淚。」

「唉!」皇帝的神情異常不愉,「你別說了!」

桂連很不安,深深懊悔,不該談到大格格,把皇帝很好的興致,一掃無餘。於是怯怯地問道:「萬歲爺沒有生奴才的氣?」

「我生你甚麼氣?」

「那——,」桂連指著詩稿說,「萬歲爺就高高興興做詩吧!」

這一說卻把皇帝惹笑了:「你說得倒容易!那能想高興就高興,要做詩就做詩?」

桂連抿著嘴唇不作聲,自己也覺得有些不甚得勁,便搭訕著去撥炭盆中的火,加了兩塊「銀骨炭」在上面,輕輕用嘴去吹,想把火吹得旺些。

「別那麼著!」皇帝警告她說:「回頭會鬧喉疼。」

這是皇帝的體貼,她也從沒有見他對別的宮女,說過這樣的話,心中不由得浮起無限感激,站起身來,眼光瞟過,帶著那種無可言喻的、受寵若驚的神色。

皇帝最心醉於她這種眼神,就那麼一瞬的工夫,可以惹得他想好半天,而每次總是情不自禁地想拉著她的手坐在一起,低聲談些甚麼。無奈小李他們雖不在屋內,卻在廊下,一舉一動都讓人悄悄地看著,他不能沒有顧忌。

定下心來做詩吧!他自己對自己說,然後喊道:「小李!把詩韻牌子取來。」

「喳!」小李這樣答應著,一時想不起甚麼地方有這玩意?

「快去!」皇帝催促。

「快去啊!」皇帝大聲催促。

「喳!」小李響亮地回答,而且把胸脯挺得很高,但腳下卻不動。

這就表示遵行旨意有了窒礙。皇帝很明白,如果再呵斥督促,小李就要想辦法搪塞了,那些希奇古怪的搪塞,能教人吃了虧還不能罵他,只有氣得摔東西。所以,最實惠的處置,是先問一問他有何難處?

這當然不會有好言好語。皇帝偏著頭,皺著眉,用表示不耐煩的重濁的聲音問:「怎麼啦?」

小李是在等著他這一問,不慌不忙地答道:「奴才在想,快去不管用!奴才只有兩條腿,跑得再快,路遠了,還是快不了,怕萬歲爺等得心煩,所以奴才在想,近處那兒有?想定了一拿就是。」

「想到那會兒?你就想躲懶,沒話找話。快!上養心殿取。」皇帝告誡,「別拿錯了,要『平聲』的,看那『一東、二冬』,『一先、二蕭』的就是。」

「喳!」小李無奈,只好移動腳步了。

「慢著!」是桂連的聲音,因為清脆無比,所以室內室外無不注意,等小李站住腳,回頭來望時,只見她比著手勢在問皇帝:「是不是那麼大,那麼高的小櫃子,有好些個小抽屜,上面刻的字,甚麼『一東、二冬、三江、四陽』的?」

「對了!」皇帝有意外的欣喜,不由得提高了聲音,「不過,不是『四陽』,是『七陽』。」

「奴才也鬧不清是四陽還是七陽?反正一東、二冬是記得挺清楚的。」桂連答道,「奴才在庫房裏見過這個東西。」

「那好!你帶著小李,跟玉子去要。」

不多片刻,取來兩個花梨木的小櫃,每個櫃子有十五個小抽屜,每屜一韻目「上平」從「一東」到「十五刪」,「下平」從「一先」到「十五咸」,都在抽屜上刻著字。

「是這個不是?」桂連很平靜地問。

「就是這個。」皇帝說道,「你把『十一真』打開。」

打開上平那個櫃子的第十一個抽屜,裡面有許多疊得很整齊的牙牌。桂連掀一塊來看,是個「真」字,再掀一塊來看是個「因」字。

「這幹嗎呀?」她問。

「這你就不懂了!」皇帝驕傲地說:「跟你也說不明白。你把字牌都取出來,讓我看。」

桂連盡眨著眼,一塊一塊把字牌取出來,取一塊看一塊,手腳甚慢,皇帝等得不耐煩,將抽屜一拉,「嘩啦」聲響,把所有的字牌都傾倒在桌上。

「來!給擄齊了!」

說著他自己先伸手去理,桂連自然更要動手。四隻手在一起理牌,少不得要碰到,頭兩次還好,理到後來,皇帝故意把她面前疊好了的牌順手打亂,又趁勢把桂連的手,摸一把、捏一把,嘴裡還吆喝著:「快一點!把字順過來!」而眼睛不時看著窗外,怕小李和其他太監在注意他的動作。

窗外當然在注意,但都裝作不曾看到,刻刻躲避著他的眼光。這使得皇帝的心情輕鬆了些,拿起她的手聞了一下,看她沒有甚麼表示,便趁窗外小李轉過身子去的那一刻,很快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臉。

這一摸把桂連的臉摸紅了,想起玉子囑咐過的話:要多勸皇上唸書。便即說道:「萬歲爺不是要做詩嗎?」

「嗯、嗯,做詩、做詩!」皇帝像做了甚麼虧心的事,自己都覺得有些忸怩。

看皇帝靜了下來,桂連的心也定了,一個人把字牌理好。

她很聰明,這不多的工夫,已經領略到了字牌的用處,把「十一真」中她所認得的字排在前面,彷彿見過而不認得的,放在中間,最後是那些她心目中的「怪字」:忞、歅、紃、奫之類。

這個安排,大可人意,皇帝有著小小的、意外的驚喜,「桂連!」他指著前面那些常見的字問:「你怎麼知道我就要用這些個字?」

桂連想說,那些「怪字」,萬歲爺一定認不得,所以撂在後面。但這話要說出來,可能就是一場大禍。所以甜甜地笑道:「奴才是胡猜的。想不到就猜中了萬歲爺的心思。」

這讓皇帝想起《四郎探母》中的戲詞,隨即說道:「好,你就猜猜我這會兒,心裡想的是甚麼?」

「奴才猜不著!」

「猜不著也不要緊。」

「那,奴才就胡猜了。」桂連偏著頭,斜著上望,含著笑容兩隻手指輕輕捻著她自己的耳垂,這副姿態,在皇帝看來極美。尤其動人的是,她那因為思索得出了神的眨眼,長長的睫毛就像無數小精靈,不斷在跳躍閃動。

「奴才猜萬歲爺,這會兒心裡在想的是,」她頑皮地笑著,「要賞奴才一個寶石戒指。」

這真猜得有點兒匪夷所思了,但是皇帝很高興。真的,為甚麼不賞桂連一點東西?「你猜得不錯!」他說,同時探頭望著窗外,彷彿要叫人似的。

真的當了真,桂連卻又不安了,「不!」她趕緊攔著,「奴才胡猜的,逗萬歲爺一個樂子,不敢跟萬歲爺討賞。」

皇帝也醒悟了,如果傳小李取寶石戒指來賞桂連,敬事房一定要「記檔」,鬧得人人都知道,說不定傳到倭師傅耳朵裏,又繃起臉來說一番大道理,多麼無趣?所以不再呼喚小李,凝神想了想問道:「你喜歡那一種寶石?我悄悄兒找一個來給你!」

情竇已開的桂連,對「悄悄兒」三字,聽得特別清楚,心裡念了幾遍,感到一種無可形容的甜醉的滋味,於是不好意思地答道:「奴才喜歡藍的。」

「可以,過年我給你一個。」

當天也不做詩了,皇帝特意到麗貴太妃宮裏去看大公主。嬌憨的大公主,跟皇帝最好,姊弟交談,往往脫略禮節,所以她一見面就說:「嘿!稀客。」

「跟皇上不準這樣說話!」麗貴太妃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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