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三十三 湘陰入覲

話雖如此,眼前的威風,卻盡歸於漢人。冠蓋京華,都不如大將入覲的令人注目,首先奉召的是左宗棠,八月初五到了天津,崇厚特地請他閱兵——神機營的洋槍隊。八旗子弟供漢大臣校閱,這幾乎是第一次。左宗棠也當仁不讓,戴了副大墨晶眼鏡看洋槍隊打靶,老實地批評他們的「準頭」不好,但也放了賞。然後八月初十由蘆溝橋入崇文門,崇文門稅吏的可惡,天下聞名,然而不敢難為「左騾子」——左宗棠新得的綽號,是神機營喊出來的。

一進城先到宮門遞摺請安,然後由打前站的差官和辦差的官員陪著,到賢良寺休息。賢良寺在東華門的冰盞衚衕,本來是雍正年間怡親王允祥的府第,舍宅為寺,世宗題名「賢良」。其地精緻而清靜,又近禁城,所以無形中成為封疆大吏入覲述職的下榻之處,現在做了陝甘總督的行館。

人還沒有坐定,順天府屬下的首縣,大興知縣的手本遞了進來。大員過境或蒞止,照例由首縣作東道主,備辦一切供應,所有費用或由地方攤派,或者先挪用公款,務使貴賓滿意,則無事不可商量。所以至首縣的,必須長於侍應,有「十字令」的歌訣:「紅、圍融、路路通、認識古董、不怕大虧空、圍棋馬吊精工、梨園子弟慇勤奉、衣服齊整語言從容、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、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。」這些人物,左宗棠看得多了,有他自己的一套與眾不同的處理方法。

「我們大帥跟貴縣道乏!」奉命去「擋駕」的差官,跟大興知縣說,「再要跟貴縣說一句,我們大帥向來不擾地方,貴縣不必預備甚麼,一切都是我們自己辦,不勞費心。」

「是,是!」那知縣也知道左宗棠的作風,一年上百萬的軍餉過手,要甚麼有甚麼,不肯沾地方上的小便宜,所以根本也就沒有預備。

接著,左宗棠換去行裝,穿上一品服飾,吩咐套車拜客,第一個是拜恭王。封疆大吏中,恭王唯一沒有見過的,就是左宗棠,但傾慕已久,所以一見了面,等他剛一跪下,便趕緊親手相扶,拉著他的手,細細端詳了一番笑道:「季高,神交已久!今天得睹丰采,讓我想起一個人,林少穆。」

左宗棠並不覺得自己像林則徐,便這樣答道:「林文忠公經世之才,可惜鞠躬盡瘁,繼志以歿。」

「幸而繼起有人,蒼生之福。」接下來,恭王問起他的行程,轉入寒暄,當面約他晚上吃「便飯」。

名為「便飯」,其實是一桌滿漢全席,而賓主一共只有五個人,恭王只邀了軍機三大臣作陪,以便談西征的部署。左宗棠逸興遄飛,把陝甘的形勢,進兵的方略,參以乾隆「十大武功」中平回部一役的史實,口講指畫,頭頭是道。雖然滿口湘陰土腔,恭王不大聽得明白,但光看他那份氣勢,已令人心折。

談到最後,左宗棠的老脾氣發作了,開始攻擊李鴻章和淮軍,這時軍機三大臣的態度不同。寶鋆頗感興趣,沈桂芬雖跟李鴻章同年,卻能聲色不動,只有文祥覺得不妥,便找個空隙打斷他的話問:「季翁,請訓的摺子預備了沒有?」

「這——」左宗棠不大懂入覲的規矩,愕然不知所答。

「想來還不曾預備。」文祥說道,「我叫人替季翁遞吧!」

「費心,費心!」左宗棠拱拱手道謝,「那一天召見,請博翁事先給我個信。」

「當然。」文祥又問:「今年貴庚?」

「我跟胡潤芝同歲,今年五十七。」

於是文祥轉臉看著恭王說:「季翁進宮,該先請個恩典。」

恭王懂他的意思,這個「恩典」是「紫禁城騎馬」,又稱「朝馬」。按定製,大臣六十五歲以上,才能奏請,但軍興以來,名器甚濫,所以五十七歲也夠資格了。

等宴罷茶敘,談到起更時分,左宗棠起身告辭。軍機三大臣卻仍留在那裏,有所商談。當然要談左宗棠,「你們覺得這個當代諸葛亮如何?」恭王笑著問。

「自然遠勝王昭遠。」寶鋆這樣回答。王昭遠是後蜀孟昶的寵臣,一個極無用的人而跟左宗棠一樣,好以諸葛亮自命,所以寶鋆拿他來作比。

「凡是此輩,都好大言,用奇計。」沈桂芬以極冷峭的語氣說:「召見那天,須防他信口開河,萬一上頭不明究竟,許了他甚麼,交下來辦不到,豈不麻煩?」

「顧慮得是。」文祥深深點頭,「召見那天,六爺自己帶班吧!」

「可以。」恭王又說,「不過最好找人先跟他打個招呼,比較妥當。」

「這個人倒不好找。」

「有一個。」沈桂芬打斷寶鋆的話說,「左季高一定會去拜潘伯寅,託他相機轉告好了。」

大家都認為他的辦法很好,就託他走一趟,當夜去訪潘祖蔭,道明來意,請他第二天不必入值,在家等左宗棠來拜訪,潘祖蔭自然一口應承。

果然,沈桂芬料事甚確,第二天左宗棠專誠登門拜訪,潘祖蔭於左宗棠有恩,所以他一見面就跪了下去,但論官位,主人只是一個侍郎,連忙口稱: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隨即也跪下還禮。

等聽差把兩個人攙扶了起來,左宗棠說道:「寅公!我今日一拜,拜的是你那兩句話。」隨即朗聲唸道:「『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,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!』」

那是咸豐九年,左宗棠為永州鎮總兵樊燮所控,湖廣總督官文上摺參劾,奉旨訊辦,潘祖蔭在南書房入值,受同官郭嵩燾所託,上疏救左宗棠的。潘祖蔭便即笑了,「實告爵帥。」他說,「我那個奏摺裡面的話,無一句不是郭筠仙所說。」

這一下把左宗棠說得愕然不知所答。潘祖蔭和郭嵩燾合力救了他,而他的報答不同,因為他對潘祖蔭有知遇之感,對郭嵩燾則恩怨糾結,終於反目成仇。現在照潘祖蔭的話看,知己應該是郭嵩燾,這是從何說起?

看見客人有窘色,潘祖蔭倒有些自悔孟浪,便把話扯了開去,說了許多伸慕的話,順便向他道謝每年所送的巨額「炭敬」。

最後談到沈桂芬所託的事,他問:「爵帥定在那天鄞見?」

「要等軍機處替我安排。」左宗棠答道:「總要先談出個大概來,才好入奏。」

「是,是!」潘祖蔭趁機說道:「恭邸和軍機諸公,對爵帥都極推重。」

「理當如此!」左宗棠毫不考慮地答說。

這有點大言不慚的味道,潘祖蔭覺得很難說得下去,但受人之託,不能不勉為其難,便很婉轉地說道:「樞府諸公無事不可商量,只望內外相維,有為難之處,大家和衷共濟,從長計議。不必率爾上聞。」

吳人京語,舌頭有彎不過來的地方,但他說得很慢,所以左宗棠聽得很清楚,立即答道:「只要樞府協力,我亦無事不可商量,原就說過,『總要先談出一個大概來,才好入奏。』不過,樞府諸公如果有所軒輊偏愛,那就很難說了。」

言外之意,潘祖蔭自然明白。李鴻章說朝廷優容左宗棠,左宗棠又說軍機偏愛李鴻章,恭王和文祥等人,調停將帥,心力交瘁,結果落得兩面不討好,想想有些不平。他雖是名士領袖,但卻不是一味摩挲金石碑版的人物,有時也敢言肯言,因而率直說道:「爵帥這話,未免辜負了朝廷的苦心。諸公固然櫛風沐雨,百戰功高,殊不知朝廷在事大臣,得失縈心,食不甘味,加以通盤調度軍務政事,處處要求其妥貼,其中況味,也夠受的。」

「是,是!」左宗棠立即引咎:「我失言了。」

「不敢!」潘祖蔭拱拱手,話鋒一轉,談到湘陰文廟出靈芝的事。

外面有這樣一個傳說:同治三年,湘陰的文廟,忽生靈芝,而這年郭嵩燾放廣東巡撫,他家人說是應了瑞兆。左宗棠聽得這話,大為不悅,認為要應也要應在他封爵這件事上,所以在向郭嵩燾道賀的信上表示,平洪楊的將帥,百戰艱難,始得封疆,「而足下安坐得之」,此為郭、左兩親家失和的主要原因。照公論其曲在左,而左宗棠不肯承認,不過此時此地,不宜談論此事,所以笑笑不答。

於是話題談到京裏的那些名士,這在潘祖蔭是最熟悉不過的,說翁同龢葬父回鄉,許彭壽早已病歿,高心夔潦倒不堪。左宗棠跟肅順所最賞識的高心夔很熟,憐念故人,問得特別仔細。

等興盡告辭,回到賢良寺,已有一名軍機章京,奉命送信,在那裏等著。當面向左宗棠報告,兩宮太后及皇帝,定於八月十五召見,同時也賞了「朝馬」。道謝過後,送客出了中門,材官接著便拿了一大把請帖進來,左宗棠看了一遍,決定只應文祥之約,其餘的一律辭謝。

請的是晚飯,他卻很早就到了文祥那裏,因為他知道這天的飯局,人數不會太多,席間要談西征的大計,而且必有沈桂芬在座。他認為沈桂芬事事偏袒他的同年李鴻章,早去的用意,就是要避開沈桂芬跟文祥密談。

「曾滌生、李少荃都是在好地方打仗。打西捻,李少荃有十萬之眾,數省餉源,我只得五千人馬,協辦自然該歸他得。」左宗棠先發了一頓牢騷,接著又說:「陝、甘地瘠民貧,所以談西征,第一就要談籌餉。我想先請教博翁,朝廷是怎麼個意思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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