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三十 天子多情

說是這樣說,慈禧太后一直不曾諮詢大臣,慈安太后也不便再提。轉眼到了二月初十,復選秀女的日子到了。

因為復選只有二十個人,無須欽安殿那麼大的地方,所以改在漱芳齋引看。這天是個日暖風和的好天氣,而且復選的秀女,再度進宮,不似第一回那麼羞怯退縮,於是場面氣氛也都跟初選大不相同了。

初選行禮是十個人一班,復選改了五個人一班,磕過頭要報履歷,為的是聽她們的聲音。駐防各地的旗人,盡有幾輩子在一地,與土著無異的,但一口京片子始終不敢丟下,不過有的圓轉,有的尖銳,有的低沉,好聽不好聽卻大有分別。

因為跪得很近,而且自報履歷時,有好一會工夫,所以兩宮太后和皇帝把每一個人都看得很清楚,第二班最後那一名,瓜子臉上生了一雙很調皮的眼睛,皇帝一見便有好感,因而格外留心聽她的履歷。

「奴才旺察氏,咸豐六年生人,滿洲正白旗,杭州駐防。曾祖福舒,正藍旗漢軍副都統,祖父伊納,陝西同谷縣知縣,父赫音保,現任鑲紅旗蒙古協領。奴才恭請聖安!」

她的聲音清脆無比,在皇帝聽來,彷彿掉在地上能碎成幾截,心裡在想,這個人一定會被留下。

「你的小名叫甚麼?」他聽見慈安太后在問。

「奴才小名桂連。」

「是那兩個字啊?」

「桂花的桂,連環的連。」

皇帝心裡在想,身後傳下來的一句話,必是「留下」,但他所聽到的卻是兩位太后在小聲商量。

「怎麼樣?」慈安太后問。

「長得倒不賴,就是下巴頦兒太尖了。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才看了一半,已經留下七個了。我看,撂下吧!」

已經「撂牌子」了,皇帝脫口喊道:「慢一點兒!」話一出口,他才發覺自己的語氣不恭,急忙起身,向上請了個安說:「兩位皇額娘,把這個桂連留下吧!」

這是皇帝第一次挑人,神色不免忸怩,兩宮太后對看了一眼,都有些忍俊不禁的神情。終於是慈安太后允許了他的要求,向安德海吩咐:「把桂連的牌子拿回來!」

「喳!」安德海從銀盤裏取出一枝綠頭簽,放回御案,接著便向桂連吆喝:「謝恩!」

於是桂連磕頭說道:「奴才桂連,叩謝兩位皇太后天恩!」

「怎麼不跟皇帝謝恩呢?」慈安太后用一種教導的語氣說。

這是失儀,也是不敬。桂連一半慚愧,一半惶恐,頓時滿臉飛紅,趕緊答應一聲「是」,向皇帝補磕了一個頭:「奴才桂連,叩謝皇上天恩。」

「伊裏!」

這是句滿洲話,意思是「起來」,皇帝對在旗大臣向他磕頭時,照例回答這麼一句。而桂連卻聽不懂,依舊直挺挺地跪在那裏,清澈明亮如寒泉般的眼光,飛快地在皇帝臉上一繞,跟著把頭低了下去。

「起來吧!」安德海用那種大總管的神態呵斥:「別老跪在那兒了!」

於是桂連才站起來,倒退數步往後轉身,視線又順便在皇帝臉上帶過。

接著是第三班行禮。因為已經挑中了八個人,額子有限,所以這一班只挑了兩個,第四班也是如此。總計二十名復選的秀女,入選了十分之六。

那十一個都不關皇帝的事,他只關心一個桂連,早就打好了主意,覷個便走到慈安太后那裏問道:「皇額娘,今兒挑中的人,怎麼辦哪?」

慈安太后知道他的來意,故意問道:「你看,該怎麼辦?」

照他的意思,最好把桂連封做妃子。他知道這是做皇帝的一項特權,但自己覺得行使這項特權,就跟行使另一項特權——殺人那樣,都還嫌早了些,所以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。

「你挺喜歡她的是不是?」

明明已說中了心事,他偏不肯承認,不好意思地紅著臉說:「不!」

「那你為甚麼挑上了她呢?倒說個緣故我聽聽。」

「我看她可憐。」

「唷!原來是為了行好兒。」慈安太后有意逗他,「誰也不可憐,就可憐她。這又怎麼說呢?」

這時皇帝已想好了一個理由,神態便從容了,「她不是杭州駐防嗎?」他說,「也許家裏死過好些人。」

想不到是這樣一個理由!杭州在第二次陷於洪楊時,旗營精壯,傷亡甚眾,城破之日,將軍瑞昌舉火自焚,旗營次第火起,男女老幼,死了四千多人,為有旗兵駐防以來最壯烈的一舉。兩宮太后這幾年,與王公大臣一談到此,總是咨嗟不絕。慈安太后心想,皇帝必是聽得多了,所以才會想到桂連家裏,怕她是劫後餘生,另眼看待,這倒是仁君之心,不可不成全他。

「對了,這一次倒是沒有看見多少杭州駐防的秀女。不過,不知道桂連家,老底兒是杭州駐防,還是從荊州調過去的?」

「皇額娘把她留在宮裏,慢慢兒問她好了。」

到底吐露了真意,也在慈安太后意料之中,便點點頭說:

「好吧,我把她要過來。」

一聽如願以償,皇帝十分高興,笑嘻嘻地請了個安:「謝謝皇額娘。」

「咦!」慈安太后笑道,「這道的是那門子的謝?我挑了桂連來,跟你甚麼相干?」

一說破,皇帝又不免受窘,恰好榮安公主來問安,才算遮掩了過去。到第二天,戶部正式具摺,奏報入選名單,請旨辦理,兩宮太后在早膳時商量,決定暫時不指婚,十二名秀女,兩宮太后各留四人,還多下四個,撥到各宮。

「把那個杭州駐防的,叫甚麼名兒來著的,撥給我好了。」

慈安太后故意這樣說。

「叫桂連。」因為慈安太后一向不會作假,所以慈禧太后沒有想到其中存有深意,毫不遲疑地用硃筆在桂連的名字上,做了一個記號。

皇帝也在侍膳,見事已定局,暗暗心喜。從這天起,一下書房,便注意著新選的秀女,可曾入宮?等了兩天,不見動靜,忍不住問張文亮:「那些秀女,都到那兒去啦?」

「奴才不知道。」張文亮答道,「大概是在內務府。」

「又不是包衣的秀女,怎麼會在內務府?不對!」

「奴才是這麼想,每一趟挑了秀女,都由戶部送到內務府,學習宮裏的規矩,等規矩都懂了,才能送進宮來當差,所以猜想著在內務府。」

「去打聽!」

張文亮很快地有了回話,新選秀女還有三天就要進宮到差了。到了那一天,皇帝醒得特別早,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,便覺掃興。但一想到那張瓜子臉上的一雙調皮的眼睛,陡覺精神一振,張口便喊:「來人!」

小太監小李早就在伺候了,看了幾遍鐘,正打算去喊醒他,此時便急快奔到床前,一面揭帳子,一面請安說道:「萬歲爺睡得香!」

「今兒有『引見』沒有?」他問。

「昨兒有,明兒也有,就是今兒沒有。」

小李喜歡耍貧嘴逗皇帝開心,但這天卻碰了釘子,「混帳東西,好嚕囌!」皇帝又問,「外頭冷不冷?」

這一次小李不敢嚕囌了,跪下答道:「跟昨兒個差不離。」

沒有引見就不須穿袍褂。皇帝有套心愛的衣服,特意傳「四執事」太監把它取了來,是一件棗兒紅的灰鼠皮袍,配上淺灰貢緞的「巴圖魯」背心,平肩一排金剛鑽的套扣,晶光四射,把人的眼睛都閃得花了。腰間繫根明黃的絲絛,拴上平金荷包、彩繡表袋,又是叮玲啷當的許多漢玉珮件。頭上是珊瑚結子的便帽,前面鑲一塊綠得一汪水似地「玻璃翠」,辮子梳得油光閃亮,只是頭髮不多,還不夠長,皇帝叫小李在辮梢綴上極長的絲線。打扮好了,取穿衣鏡來前後照看,自己覺得比載澂還漂亮,心裡十分得意。

一到書房,師傅諳達,無不注目,只有倭仁大不以為然,那臉色便不大好看了。

原該他講《禮記》,攤開了書卻問起別的話:「皇上在宮內,可常省覽《啟心金鑒》?」

這是倭仁特為皇帝編製的一冊課本,輯錄歷代帝王事跡,以及名臣奏議,加上註解,讀完以後,倭仁請皇帝攜回宮中,時時溫習。但皇帝嫌它文字枯燥,不如另一本《帝鑒圖說》——明朝張居正為神宗授讀所編的課本,有圖有文,來得有趣,所以坦率答道:「我常看《帝鑒圖說》。」

「那也好。」倭仁徐徐說道,「請皇上告訴臣,漢文帝在宮中,穿的甚麼衣服?」

皇帝心裡在說:「老古板又來了!」但其勢又不容閃避,隨即答道:「弋綈。」

「請問甚麼叫弋綈啊?」

「黑的,很粗的綢子。」

「是!」倭仁便把皇帝從上至下又打量了一遍,「天子富有四海,漢文帝又何必穿得那麼樸素?臣再請問皇上,『安史之亂』是怎麼來的呢?」

《啟心金鑒》和《帝鑒圖說》都指出「安史之亂」是由唐玄宗驕侈淫逸而來,但皇帝不肯如此回答,「那是因為用於李林甫這個奸臣的緣故。」他緊接著問道:「倭師傅,今兒該上生書了吧?」

倭仁拙於詞令,連個十三歲的學生都說不過,到底讓他「顧而言他」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