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二十八 春明燈市

燈市以東四牌樓為最盛,連「催燈梆」都能打出花樣來。京師內外城治安,由步軍統領及巡城御史負責,五城八旗,各有轄地,東城北面屬於鑲黃旗,旗下又分滿洲、蒙古、洪軍三營,以東四北大街和東直門大街交會的北新橋為界限,西滿北蒙東洪軍,各有自己的更夫。更夫都是花錢雇來的乞兒,到了該打「催燈梆」的那一刻,三營更夫數十名,不期而集在北新橋,時候一到,呼嘯聲起,頓時梆鑼齊鳴,能夠像曲牌一樣,打出極動聽的「點子」,沿著東四北大街南下,這面一套打完了,那面一套接著打,鬥妍鬥勝,成為看燈以外的一項餘興。

就在「切兒咔嚓、嘡、嘡」的梆鑼點子中,沈桂芬回家了。訪客中的翁同龢跟他很熟,迎上來直道來意,沈桂芬是個極沉的人,不慌不忙地寒暄著,心裡在想,紙包不住火,消息是瞞不住的,正好利用在座這班聲氣甚廣的人來安定人心。

於是他用低沉而誠懇的聲音,透露了真相,捻軍不僅已出現在衡水、定州一帶,其實在前兩天的拂曉時分,已包圍了保定。「邊馬」——捻軍的前哨,一度到過固安。

固安就在永定河南岸,離京城只有百把里路,真正是「天子腳下」了,所以客人一聽這話,相顧變色。

「危險過去了,神機營很得力,保定之圍已解。」沈桂芬說,「豫軍的宋慶,張曜已經繞出賊前,左季高所轄的劉松山、郭寶昌兩軍,馬上也可以趕到。局勢已經穩定下來,諸公可以高枕無憂了。」說著,便拱一拱手,催客回家睡覺。

他這後半段話,並不實在。保定解圍,無非捻軍怕攻破了城,反為各路官軍所包圍,自動退去。實際上各路勤王之師,人馬未到,咨呈先來,都要直隸總督和順天府尹兩衙門,替他們準備糧草,比較起勁的是山東的丁寶楨,帶了他的得力將領王心一,已經出省,李鴻章自然還沒有消息,左宗棠則行蹤不明,只知道他在山西。為此,民間的人心雖已穩定下來,慈禧太后卻還急得夜不安枕,食不甘味。

但她急是急在心裡,表面卻不太看得出來。元宵那天,召集近支親貴,在漱芳齋吃飯聽戲,以家人之禮,作新年團聚。宣宗屬下那一支的王公貝勒和額駙都到了,只有醇王未到。

「七爺呢,怎麼還不來?」慈安太后在問。

「已經派人去催了。」安德海回答。

一句話未完,醇王已匆匆趕到,走得太急,額上都有了汗。他向兩宮太后和皇帝行了禮,說明遲到的原因:「神機營抓住了一個奸細,臣要親自審問明白了,好來跟兩位太后回奏。」

「喔!」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,「奸細怎麼說?」

「說是捻匪趁這幾天民間看燈熱鬧,預備化裝成商民,混進城來鬧事。」

「那——,」兩宮太后尚未有所表示,惇王在旁邊喊了起來:「那得讓步軍統領衙門,加緊巡查!」

這簡直等於廢話,慈禧太后不理他,但他的另一位嫂子為人忠厚,怕他面子上下不來,便敷衍著說:「王爺的話不錯。」

聽得這一聲,惇王便起勁了,「如今局勢緊急,京城要講防守之道,臣與好些人商量過,要跟兩位皇太后上個條陳。」

他說,「臣的條陳,一共三條。」

看他說得鄭重其事,慈禧太后覺得不妨聽聽,便點點頭:「你說吧!」同時看了看恭王與醇王,意思是讓他們也仔細聽著。

「第一條,城外要添兵駐紮,以備偵探救應之用。」

這叫甚麼條陳?他那兩個弟弟都幾乎笑出聲來,慈禧太后卻故意損他:「嗯,嗯,不錯!」

惇王不知眉眼高低,依舊提高了聲音往下說:「城內宜乎添派各旗,續練槍兵,分門防守。」

「怎麼叫『添派各旗』?」慈安太后問。

「臣的意思是,把駐紮在城外各地的,譬如香山的健銳營啊甚麼的,調到城裏來。」

一則說城外要添兵,再則又說把城外的兵調進城來,豈非自相矛盾?但誰也不願意徒費口舌去揭穿他,只有十三歲的皇帝,理路已頗清楚了,接著他的話說:「五叔,我跟你算個帳。」

「是!」

「把城外的兵調進城——你剛才不是說,城外也要添兵駐紮嗎?那從那兒來呀?我看,把原來在城裏的兵調出去,兩面兌換一下兒,就都算添了兵了!」

兩後兩王無不莞爾,惇王卻是面不改色,「城裏的兵當然不調出去,」他說,「城外要添兵駐紮,當然得要兵部查一查;那兒有可以挪動的兵,撥一支過來。」

「好了,好了!」慈禧太后不耐煩了,「還有一條你說吧!」

「第三條是臣親眼得見,近來城裏要飯的,比以前又添了許多,得想辦法收容,給他們飯吃。」

「這一條還差不多。」慈禧太后點點頭,轉臉看著恭王和醇王說:「你們哥兒倆商量著辦,看那兒一有敷餘的款子,多辦幾個粥廠。不然,倒是會鬧事。」

醇王管理神機營,步軍統領衙門也歸他稽查,京師地面治安的責任一大半落在他肩上,不肯承認乞兒過多的說法,「我看要飯的也不算多。」他說。

「你看?」惇王立即抗聲相譏:「你每天坐在轎子裏,『頂馬』在前頭替你喝道,早就把閒雜人等給攆走了,你到那兒去看去?」

醇王被駁得無話可說,大家也都相信惇王的話,因為他別無所長,就是對外不擺王爺的架子。夏天一件粗葛布的短褂子,拿把大蒲扇,坐在十剎海納涼,能跟不相識的人聊得很熱鬧。冬天也往往會裹件老羊皮襖,一個人溜到正陽樓去吃烤羊肉,甚至在「大酒缸」跟腳伕轎班一起喝「二鍋頭」。所以闤闠間的動態,在天潢貴胄之中,誰都沒有他知道得多。

「我可又不明白了!」在沉默中,皇帝又提出疑問,「為甚麼要飯的,一下子添了許多?是打那兒來的呢?」

「對啊!」慈安太后誇獎皇帝,「這話問得有理!」

這下把惇王問住了,但恭王卻可以猜想得到,這件事說出來也不要緊,「怕有一半是省南逃過來的難民。」他說。

「這得想法子安頓才好。」

「也不光是安頓這些難民。」慈禧太后以低沉抑鬱的聲音說,「年已經過完了,轉眼就得下田,捻匪盡這麼衝過來、衝過去地鬧,誤了春耕,今年的直隸又是一個荒年。去年旱荒,今年又是刀兵,這樣子下去,怎麼得了?」

看見兩宮太后憂心國計民生的深切,醇王有個想了好幾天的主意,這時便忍不住要說了出來:「啟奏兩位皇太后,局勢這麼壞,上煩兩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廑憂,臣心裡實在不安。臣這兩天在想,捻匪流竄無定,保定再過來就是易州,陵寢重地,必得保護,臣願意帶一支兵出京,防守西陵。請兩位皇太后的旨意!」

這一說,恭王心裡就是一跳,知道麻煩又來了,剛要設法阻止,發現兩宮太后都有嘉許的神色,心中越生警惕,這件事不宜在這裡談,萬一兩宮太后點頭應許,便難挽回,所以搶在前面說道:「醇王所見甚是。不過茲事體大,最好由軍機會同醇王商定了章程,再面奏請旨。」

辦事的程序本該如此,兩宮太后都表示同意。就這空隙之間,安德海疾趨而前,請示開戲的時刻。

一聽這話,皇帝第一個就坐不住,慈安太后便說:「叫他們預備吧!」

說著,便站起身來,於是所有的王公貝勒都到殿前來站班,等兩宮太后駕臨御座,才各自找著自己的位子坐下。這天的戲,無非是些由昇平署伺候節令承應的吉祥戲,行頭簇新,唱得熱鬧,懂戲的慈禧太后卻不甚欣賞。唱到一半傳膳,她另外點了兩齣戲,一齣是《宮歎》;一齣是《廉頗請罪》。

《宮歎》扮起來方便,四名宮女引著一個公主上場,便唱了起來。在座的人,連恭王都不知道這是齣甚麼戲?但他身旁的醇王,是崑曲行家,於是他小聲問道:「老七,這個『公主』是誰啊?」

「長平公主。」

「啊!」恭王雖未看過這齣戲,卻讀過《倚睛樓七種曲》,想起其中有一本《帝女花》,寫的就是明思宗當李自成破京之日,引劍砍斷長平公主於壽寧宮的故事,心中困惑,不知慈禧太后為甚麼要點這麼一齣淒淒慘慘的戲。

就這時,已換了《金絡索》的曲牌,恭王因為讀過這本曲,所以凝神細聽,字字分明:

「生恐長安似弈棋,五更殘魄歸消歇;三月花幡緊護持,空悲切!帝王家世太凌夷,鬧轟轟幾個兵兒,醉昏昏幾個官兒,傷盡了元陽氣!」

聽得這幾句,恭王心裡很不是味,莫非慈禧太后就藉著這幾句戲詞罵人,他一直這樣在想。

再看到下面那出《廉頗請罪》,感慨就更多了!朝廷倚為長城的左宗棠和李鴻章,一個目空一世,譽己成癖,一個私心特重,見利忘義,等而下之,凡是統一路之兵的大員,無不橫行霸道。要有廉頗那樣勇於認過,和衷共濟的氣度,局面就不致搞成今天這個樣子。

為了這種種感觸,恭王這天的興致很不好。從宮中散出來,很想找個人談談,一抒積鬱。於是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寶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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