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二十六 兩淮風雨

沭陽以南就是六塘河,這條河在明朝叫攔馬河,起自宿遷的駱馬湖,東流入海,經過康熙朝治河名臣靳輔的整理,遞建六壩,築堰成塘,改名六塘河。對於調節運河水位,具有極大的功用,所以在堤堰上,一向防護嚴密。但河闊可以攔馬,軍務部署就不免掉以輕心,此時守六塘河的,正是李鴻章向他同年至好,浙江巡撫馬新貽借調來的幾千浙軍,人地生疏,有隙可乘,賴汶光在一個大雪後的黃昏,悄悄偷渡過六塘河,直撲清江浦。

漕運總督張之萬駐清江浦,深夜得到消息,大驚失色,捨卻姨太太的香衾,一面派兵迎擊,一面召集幕友,商議奏報。

「大帥!」管奏摺的幕友看他臉色青黃不定,便安慰他說,「捻匪強弩之末,不足為患。這一竄過六塘河,浙軍要倒霉,我們這裡倒好了。」

「怎麼說?」張之萬問道:「有點兒甚麼好處?」

那幕友湊到他面前,低聲說道:「李少帥的心太狠了一點兒,絲毫不給人留餘地,現在機會來了。」

「慢慢!」張之萬打斷他的話問,「何以見得,李少荃不給人留餘地?」

「大帥請想,李少帥入奏,說在壽光殲敵兩萬多,生擒萬餘,這『花帳』也報得太過分了。報花帳還不要緊,不該說殘匪只有數百。照此而論,東捻不全是淮軍所平的嗎?」

「啊,啊,吾知之矣!」張之萬深深點頭,「他是作個伏筆,為敘功留餘地。不過,這個餘地留得太寬,擠得別人無處容身了。」

「正是這話。」那幕友又說:「如果東捻南竄途中潰散,則正符『數百』之言,現在有數千之多,而且賴汶光未死,我們這裡是遇到了『強敵』了!」

「嗯!」張之萬沉吟了一會問道:「那麼,你說該怎麼出奏?」

「我擬個稿子,向大帥求教。」

像這種飛報軍情,一向簡單扼要,才能顯得情勢緊急,所以那幕友想都用不著想,一揮而就,送了上去——大致照實奏報,不過捻軍的人數加多了,幾千變成「萬餘」。

「高明之至!」張之萬遞回摺稿,順便拱拱手:「馬上就拜發吧!」

這裡一天亮已經鳴炮拜摺,李鴻章在徐州還不知道,直到午後才接到消息,先是在六塘河北岸,協同防守的劉秉璋告警;接著防守六塘河南岸的浙軍統兵官李耀南有了正式報告,說是沿河岸的長牆,有一處炮位,因為炮身發熱,彈藥無法裝得進去,就因為這麼一個空隙,才讓捻軍得了手。

接獲報告,李鴻章好半天作不得聲,心裡在想:「天意!」若非天意,決不能在算無遺策之下,偏偏出這麼一個紕漏。誠如張之萬和他的幕友所判斷,李鴻章奏報彌河一役,只逸出數百殘匪,是為獨吞大功留餘地,而這餘地雖留得太寬,卻是反覆思考過的。照他的想法,捻匪勢窮力蹇,再經此巨創,殘眾非投降不可,就算死不投降,一路為官軍攔截打散,亦難成大股。到最後,還有一條六塘河,河上有長牆、牆上有槍炮,炮後有軍隊,還有甚麼可憂的?

誰知捻軍居然在這天寒地凍的臘月裏,能夠人馬並下,鳧水而過,偏偏浙軍又是如此不中用!最讓李鴻章有苦難言的是,浙軍是客卿,礙著馬新貽的面子,他們闖了禍還不能責備。就是責備,人家也不受,他把劉秉璋擺在北岸,還有殲敵立功的機會,浙軍在南岸,守住了是分內之事,守不住就有處分。一樣打仗賣命,何以他自己的淮軍擺在易於見功之地,特地請來的客軍替人墊背?這話付之公評,是自己的理虧。

心裡萬分抑鬱,還得打起精神來應變。東捻一向是「任勇賴智」,看賴汶光的打算還想突破運防,再有疏虞,讓捻軍到了運河西岸,由蘇入皖,則是放虎歸山,貽患無窮。因此,他一連發出上十封信,分別嚴飭各軍,合力兜剿。

當然,淮軍中最著急的是劉秉璋,不待李鴻章的命令到達,已派出親軍馬隊葉志超、楊岐珍,由六塘北河岸渡河,沿著運河向清江浦、淮安追擊,而特以賴汶光個人為目標。

捻軍一路逃,一路為官軍攔截,人數越打越少,但幾個主要的頭目,仍有脫身之法。大勢已去,逃也逃不遠了,然而投降也得找地方,任三厭、李允、牛洪還存著希冀之心,決定設法偷渡到運河西岸,向駐紮在洪澤湖以南的李世忠投降。這個勝保的「知己」,原是早期太平軍投降過來的,舊時夥伴,希望還能夠予以庇護。賴汶光則從李鴻章以下,淮軍將帥中,沒有一個是他看得起的,唯一的例外是一個吳毓蘭,他也是安徽合肥人,辦團練當縣丞起家,積功升到道員,頗得民心,此時正帶兵屯守揚州,賴汶光認為投降了他,比較能得到公平的處置,所以決定奔向揚州。

於是東捻殘眾,在高郵附近,分為兩股,一股越過運河,竄天長、六合一帶,由李昭慶派馬隊追擊,另一股就是賴汶光的十幾騎,沿運河西岸南下,但揚州雖已在望,卻因為劉秉璋的親軍葉志超和楊岐珍追得太緊,看樣子到不了揚州就會被殺或者被擒。

於是賴汶光心生一計,弄了幾套「行裝」暖帽,扮成官兵,選個盧州府口音的捻軍,戴上一支藍翎,冒充淮軍軍官,裝得吃了敗仗,落荒而逃的模樣,每過運河閘口,倉皇喊道:

「快把閘板去掉,捻匪來了!」

這一來,真的官軍一到,得重新放下閘板,讓他們過去,自然耽誤工夫,以致距離越拉越長。到了黃昏時分,賴汶光一行抵達揚州以北四十五里的邵伯鎮,這是個水陸衝要的碼頭,有一名專司河防的巡檢駐在那裏,官兒雖小,是個肥缺。看看晚來欲雪,關津清閒,正弄了四盤一火鍋在那裏喝洋河高粱。就這時,賴汶光他們幾個到了,一下馬就用馬鞭子打門。

門是開著,故意要擺官派,巡檢慌忙趕了出來,一見領頭的「軍官」,腦後拖著藍翎,那起碼是「游擊」、「都司」之類的官兒,便口稱「大人」,接待到裡面動問來意。

來意是要吃飯,現成就是,裝了幾大盤饅頭來,連四盤一火鍋一起吃得光光,抹抹嘴道聲「叨擾」。那「軍官」接著又說:「我們得趕路去見吳大人,捻匪已抄小路,直撲揚州來了!」

「啊!」那巡檢大驚失色,「請問,捻匪離這裡多遠?」

「不會太遠。」那「軍官」放低了聲音說,「本來不管你的事。我們叨擾了你一頓,透個消息給你,捻匪鬼得很,從俘虜身上剝了衣服穿上,冒充官軍。你最好想辦法不讓他們過閘,拖延他一下子,好等吳大人派兵來痛剿——這一場功勞都是你的,吳大人報上去,起碼保你一個縣大老爺。這是因為我們吃了你一頓好的,不然,不告訴你!再跟你說一句,捻匪既然冒充官軍,你只要不拆穿,他們決不敢行兇,你只想辦法留難他們,不要緊!」

「是,是!」那巡檢請了個安,笑容滿面地說:「多謝大人栽培!」

等賴汶光他們一走,那巡檢隨即吩咐手下,關閉閘口,任何人不準通過。

這一來,葉、楊兩軍與邵伯鎮巡檢,必有糾紛發生,使得賴汶光更能從容處置,沿途打聽到確實信息,吳毓蘭帶兵駐紮在揚州城外瓦窯鋪,於是問清了路,冒著大風雨,直投瓦窯鋪而來。

一到了那個運河東岸的小鎮上,要找「吳大人」就容易了。賴汶光一行先投旅店,換去濕衣,略略休息一下,雨也住了,便即上街望著燈火明亮之處走去。到那裏一看是座廟,門口架著兩盞三腳竹架的大燈籠,一面是栲栳大的一個「吳」字,一面標明吳毓蘭的頭銜:「三品頂戴江蘇即選道華字營統帶」。燈籠旁邊,站著數名持刀的衛士,見有一群人來,隨即大聲喝住。

「你們,」為頭的一名把總問道,「七八個人成群結隊,深夜在街上遊蕩,是幹甚麼的?」

「特為來見吳大人。」仍舊是曾冒充武官的那名捻軍,用盧州府口音回答。

「你有甚麼事要見我們大人?」

「奉葉大人之命,見吳大人有機密軍情稟報。」

「是那位葉大人?」

這時賴汶光開口了:「有緊要書信在此,請遞了進去,看吳大人是不是傳見?」說完,貼身取出一個封緘嚴密的信封遞了過去。

那把總說一聲:「等著。」拿了書信去呈遞。

吳毓蘭接到手一看,封面上只寫著一行字:「吳大人印毓蘭密升。」拆封往外一抽,一張名刺掉在地上,把總替他撿了起來,順便看了看,就像被黃蜂螫了手似的,身子一哆嗦,失聲喊道:「唷!」

見他神色有異,吳毓蘭趕快搶到手裏一看,名刺上寫著三個字:「賴汶光」,不由得也是一驚,急急問道:「來了有多少人?」

「七八個。」

「這封信是誰交給你的?」

「一個老百姓打扮的,有五十歲左右。」

「是甚麼口音?」

「是,」那把總想了想答道:「兩廣口音。」

「那就是了。」吳毓蘭說:「你別忙!」他定神想了想說:

「請進來!」

「是!」

「慢著!」吳毓蘭搖搖頭,「你辦不了這件事。趕快去請杜參將來!記住,不准你多言多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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