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二十五 瀰河大捷

「我們談正事吧!」劉銘傳這樣說,同時親手去關上了房門。

這不用說,「正事」是關於剿捻的機密。三個人在屋角聚在一起,並頭促膝,低聲密商,未入正題以前,劉銘傳先取出一個信封,冷笑著遞給郭松林說:「你先看看這個!」

打開信封一看,是一道「廷寄」的抄本:

「李鶴年奏:豫軍馬隊追賊,槍斃任逆,並西北兩路防堵情形,暨襄城匪徒滋事,現飭查辦各摺片。善慶一軍,前同劉銘傳在贛榆地方,剿捻疊勝,槍斃逆首任柱,已據李鴻章奏報獲勝情形,並將該副都統獎勵矣。」

看到這裡,郭松林停了下來,皺眉說道:「這我就不懂了,槍斃任逆,完全是淮軍的事,跟豫軍甚麼相干?要河南李中丞去奏報?」

「不就是報功嗎?」楊鼎勳說。

「那又怎麼扯上善慶呢?」

「李中丞的原奏不知道怎麼說的?不過也猜想得到。」劉銘傳說,「不扯一個當時在火線的人,怎麼能夠報功?」

「喔,我明白了,是一齣『十八扯』!」郭松林笑道,「先把善慶扯上,那一支蒙古馬隊算是豫軍,再把任柱跟善慶扯上,當時他在火線上,打死任逆,他自然有分。如是一扯再扯,就算成豫軍的功勞了。」

「對了!」劉銘傳說,「我反正挨罵受氣,經歷得多了,像這樣的事,無所謂。現在我把你們兩位老大哥拉在一起,我得有個交代,拚命打來的勝仗,倘或讓人冒了功去,教我怎麼對得起兩位?所以該有個辦法。這話先不談,你再往下看!」

下面這一段提到西捻的頭目張總愚:

「張逆現盤旋於延綏一帶,非東走晉疆,即南入豫境。該撫務令馬德昭等,擇要扼扎,以備不虞。梟匪近擾定州,豫省彰衛各屬,相距非遙,河北之防,尤為吃緊。」

「啊!」郭松林吃驚地說,「西捻如果回竄,倒是件很麻煩的事!西捻、鹽梟,倘或再加上東捻,那樣一合流,可就再不容易制服了。」

「就是這話!」劉銘傳說:「西捻回竄,怎麼樣跟直隸的鹽梟合在一起,淮軍管不著!淮軍只管辦東捻。不過東捻要突破運防,竄入河北,那——,」他神色異常嚴肅地:「那是可以掉腦袋的事!」

「話再說回來,」郭松林說,「等西捻回竄河北,即使不能跟東捻合流,聲氣相應,我們這裡的仗也很難打了!」

劉銘傳與楊鼎勳都不作聲,但微微頷首,深深注視,彼此目語之間,取得了一致的看法,情勢擺明在那裏,對捻軍的這一仗,如果辦得不夠痛快,不夠乾淨,將會引出許多麻煩。

郭松林在想,這一次劉銘傳可真是大徹大悟了!要論將材,此人智勇雙全,且有遠略,帶兵馭將亦有他自己能得士卒效死的一套做法,不愧為大將之器。但他就跟李鴻章一樣,功名心太盛,喜歡用手腕,甚至也不無縱寇自重的情事。於今歷經頓挫,朝旨嚴督,輿論譏評,在他都成了鞭策的力量,激出他一個決心,要奮力自效,急於剿平東捻,替他自己、替李鴻章、替淮軍掙個面子。更難得的是他已瞭解到,面子要大家一起來掙,勝仗更要大家一起來打,所以一心一意講求和衷共濟,不但不像過去那樣爭功諉過,甚至寧願委屈自己,結歡友軍。光是派糧台上的委員,替自己去找窯姐兒這件小事,就可以看出他的推心置腹。這樣的朋友,得要捧捧他!

於是他慨然說道:「省三!這一仗的關係重大,我完全明白。自己弟兄,不必客氣,怎麼打法,你說吧!我全聽你的。」

「子美,少銘!」劉銘傳激動地分握著郭、楊二人的手,「有你們兩位老哥捧我,這一仗非打勝不可。生死關頭的交情,才是真正的交情!我太高興了。」

「彼此一樣。」楊鼎勳說,「省三,你把今天所得的諜報先跟子美說一說。」

「現在各方面的情勢是如此,」劉銘傳從靴頁子裏取出一張手畫的山東地圖,指著西南方說:「運河一入東境,到利津出海,一共八百多里,目前最緊要的是從張秋到東阿魚山的六十多里,因為這一帶已經凍得很結實了。少帥已調樹字三營增防,可保無虞。現在就怕捻匪西竄,撲齊東一帶的運河,所以我請潘琴軒,專守西面,一面防運,一面接應。」

「這樣,形勢就很明白了!」郭松林介面說道:「北面是汪洋大海,東面登、萊兩州是個『口袋』,大軍由南面往北擠,不是擠入那個『口袋』,便得往西面突圍,我們各當一路。」

「是!」劉銘傳又說,「子美,此中有天意!」他指點壽光東、西兩面的兩條河說:「東面是彌河,既深且闊;西面,你看,清水泊連看北洋河,兩河如帶,束住了捻匪,這是他的一個絕地!往東西兩面突圍都很難,要想逃生就得往南面。」

郭松林瞿然而驚,「說得不錯!」他在想,這才是真正的生死之鬥,就像血海深仇的冤家相逢於狹路,誰打倒了誰,誰才能過得去,其間毫無閃避的餘地。

「捻匪那面的情形,今天早晨也有確實的消息來了。」劉銘傳又說,「任柱雖死,仍舊數他的『藍旗』強。」

「任柱死了,誰帶他的部隊?仍舊是他的一兄一弟?」

「是的,任定和任三厭,還有個劉三貓。」

「賴汶光呢?」郭松林問。

「賴汶光在白旗的時候居多。」劉銘傳說,「目前捻匪的部署是,藍旗在東,白旗在西,子美,我想請你——。」

他的話沒有完,郭松林便搖手攔住了他:「不用提那個『請』字!等我先跟少銘商量一下。」

楊鼎勳跟郭松林配合成「一大枝」,而以郭松林為主,他要跟楊鼎勳商量,自然有他們的不足為外人道的打算,所以劉銘傳很知趣地起身,預備避開些好讓他們私下談話。

「你不用躲開!」郭松林卻拉住了他,「我只問問少銘,願意擔當那一路?」

楊鼎勳打仗勇敢,私底下卻喜歡跟十幾歲的少年似的鬧著玩,於是笑道:「你先別說出來!我們倆,每人在手掌心裡寫個字,看看想法可相同?」

「這也好!」郭松林別有意會,欣然贊同,取了支水筆來,遞給楊鼎勳。

兩人背著身子各自寫了字,楊鼎勳先伸手,掌上寫的是個「藍」字。郭松林一看,笑嘻嘻地也把手掌一翻,上面是個「東」字,「東」就是「藍」,捻軍藍旗在東面。藍旗較強,郭松林打算攻堅,倘或楊鼎勳表示願意擔當西路,攻捻軍白旗,郭松林便要另作考慮,不肯伸出手掌來,明顯地與楊鼎勳示異。

「真是英雄所見略同!」劉銘傳極其欣慰,他也希望郭、楊能擔當東路,這倒不是為了避強就弱,主要的是潘鼎新在西路,彼此呼應配合,比較適宜。

「倒不是甚麼英雄!」郭松林說,「人之相知,貴相知心,打這兒看,少銘跟我是一條心。」

「其實跟省三、琴軒又何嘗不是一條心?」楊鼎勳很興奮地笑著,「『三人同心,其利斷金!』這下子東捻非垮不行。」

劉銘傅緊接著說:「就為了大家一條心,我有十二分的把握,所以,」他很謹慎地回身看了一下,低聲說道:「我想把出隊的日子提前。」

「喔,提前到那一天?」郭松林問。

劉銘傳不答他的話,先解釋提前的理由:「我責成糧台四天以內辦齊乾糧,一半也有先聲奪人的作用在內。現在外面都知道起碼得四天以後才有一場惡戰,今天諜報回來也說,捻匪也相信這話,作的都是四天以後迎戰的打算。還有捻匪驚魂喪膽,飢寒交迫,都想好好兒歇一歇,這兩天根本沒有戒備,各人都在想辦法,怎麼能吃一頓飽的?兵法有云:『實者虛之,虛者實之』,我們提前開一寶,打他娘的一個措手不及。子美,你幹不幹?」

「怎麼不幹!甚麼時候,今天晚上?」

「今天晚上來不及。準備明天晚上,起更出隊。」劉銘傳又說,「行動務須機密!」

郭松林和楊鼎勳深深點頭。三個人又談完了一些必要的聯絡配合的步驟,各自散去,召集營官秘密下達命令。

劉銘傳綜領全局,格外辛勞,一樣樣檢點交代,直忙到深夜,方始休息。

身體雖累,精神亢奮,劉銘傳輾轉反側,不能入夢,夜靜更深,忽然想起家鄉,神魂飛越,心裡是說不出的那股如渴如饑,要去看看兒時釣遊之地的慾望。這樣直到寒雞初唱,一顆鄉思如火的心,才能漸漸冷下來。

睡不到多少時候,便即驚醒。這一天有許多事要辦,依照預定的計劃,首先要找趙老師和李同知這兩個鄉紳,給他們一個信息。巧得很,剛要派人去請,趙、李二人帶了一個人來謁見。

這個人才是真正對劉銘傳有用的,是個秀才,名叫楊錫齡,鄉團實際上是他在辦。那天劉銘傳、郭松林聯名請客,他正好到省城裏去採辦軍需,未能赴約,這天特地來致謝,順便要請示鄉團該如何幫助官軍來打捻軍?

有些鄉團可靠,有些鄉團不可靠,這一帶的老百姓,跟捻軍沒有甚麼鄉情友誼的瓜葛,而且一直吃捻軍的虧,自然可靠。但任何鄉團有個改不掉的毛病,那些年輕小夥子愛出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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