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二十四 金戈紅粉

郭松林住在兩里路外,是借用當地富戶的一重院落。疾馳到家,卸了長衣,只覺煩躁難耐,想找本閒書來看,定定心。剛取了本《七俠五義》在手裏,只聽門簾一響,頓覺眼前一亮。

進來的是個黑裏俏的麗人,不過一看她那雙眼睛,就知道是甚麼路數。正要開口問她,她身後又閃出一個人來,是辦糧台的吳知府。

他浮著滿臉的笑,卻不跟郭松林說話,叫著她的名字說:

「小紅鞋,跟大帥磕頭呀!」

郭松林看到她腳下,果然穿著一雙紅鞋,聽「小紅鞋」這個名字,不知是那裏的流娼?難為吳知府辦這種差,盛情著實可感。

那小紅鞋一面請安,一面飛媚眼,燭光閃爍之下,那雙水汪汪的眼睛,把郭松林的「火氣」越發勾了上來,一伸手就捏住了她的左臂說:「我看看你!」

看就看!小紅鞋站起身來,退後兩步,抿一抿嘴唇,摸一摸鬢腳,低垂著眼皮,作出極沉著的神情。那吳知府便湊到他面前陪笑低聲,先表歉意:「昨兒個晚上,上頭才交代有這麼件差使,一早趕到濰縣,把她給『逮』了來。小地方,頂兒尖兒的人材,也就這個樣兒了。中吃不中看,您老將就吧!」

郭松林雖是木匠出身,卻讀得懂孫吳兵法,也會做幾句不失粘、不脫韻的詩,與劉銘傳都算是儒將。儒將一定風流,所以很灑脫地說:「多謝關愛!很好,很好。」

有了這番嘉納的表示,使得吳知府大感興奮,悄聲又說:

「她還是個詩妓,語言不致可憎。」

這一說,郭松林越發中意,拱拱手說:「費心,費心,請為我拜復省帥,說我知情。」

到此地步,再多說廢話便不知趣了,吳知府只向小紅鞋說得一聲:「好好伺候!」隨即哈一哈腰,倒走著退了出去。

這個一退出去,便另有人走了進來,是個貼身服侍的馬弁,一托盤送來了酒餚點心。那小紅鞋十分機靈,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,很熟練自然地幫著他把托盤裏的東西,移到炕几上,然後把明晃晃的一支紅燭也挪了過來。

「總爺,你請吧!這兒交給我了。」小紅鞋向那馬弁說,順便付以表示慰勞的一笑。

她那副牙生得極好,又白又整齊,襯著一張黑裏俏的臉,格外惹眼,所以這一笑,百媚俱生,害得那個才十八、九歲的馬弁,趕快把個頭低著,轉身退了出去。

小紅鞋便斟了酒,從袖子裏抽出一塊手絹,擦一擦筷子,回身說道:「郭大人,你請過來喝酒吧!」

郭松林一直坐在旁邊,雙眼隨著她扭動的腰肢打轉,這時才拋下手中的那本《七俠五義》,一面起身,一面問道:

「你怎麼知道我姓郭?」

「這兒誰不知道郭大人的威名呀?」

明知是句空泛的恭維話,只因為她也知道「威名」二字,使得郭松林大為高興,心想,「詩妓」之名不假,寒夜寂寞,倒有個可談的人了。

有此一念,愈添酒興,盤腿上炕一坐,喝了口酒說:「看你人倒不俗,怎麼起個名字叫『小紅鞋』,真正是俚俗不堪!」

「都是人家叫出來的嘛!」小紅鞋作個無奈的表情,「您老不歡喜,替我另起個名字好了。」

「好!」郭松林略略一想,就有了主意,「把那個『鞋』字拿掉好了,就叫小紅。『小紅低唱我吹簫』,不是現成的一個好名字嗎?」

「小紅,小紅!」她低聲唸了兩遍,眉花眼笑地說,「真好!謝謝郭大人,賞我這麼個好名字!」

說著就要請安道謝。郭松林不讓她這麼做,順手一拉,使的勁也不怎麼大,小紅就好像站不住腳,一歪身倒在他懷裏。

在郭松林看,是她自己投懷送抱,須得領她的情,乘勢一把攬住她的腰,另一隻手端起酒杯,問道:「小紅,你是那裏人?」

「西邊,」她說,「淄川。」

「原來跟蒲留仙同鄉。」

「您老說的誰呀?」小紅問,「說我跟誰同鄉?」

「蒲留仙,蒲松齡你總該知道?」

「沒有聽說過。」她使勁搖著頭。

郭松林也搖搖頭把酒杯放下了。豈有詩妓而連蒲松齡都不知道的?於是問道:「小紅,你也懂詩?」

「詩呀?」小紅笑道,「我那兒懂!」

「那,」郭松林詫異,「怎麼說你是『詩妓』?」

「您老別聽他們胡謅!」小紅答道,「是前年夏天,在濟陽遇上個書獃子,趕考沒有考上,回南遇上漲水,在店裏住了半個月,每天捧著書本兒唸詩,有一天我說了句『聽你唸得有腔有調的,倒好聽,那一天教我也唸唸。』誰知道那書獃子當真了,一個勁磨著我,要教我唸甚麼《琵琶行》。這條道兒上,我認識的客人多,拿我取笑,給我安上個詩妓的名兒。幹我們這一行,出名兒總是好的,就隨他們叫去。還真有些文謅謅的老爺們,指著名兒點我。我可不敢騙您老。」

郭松林爽然若失,酒興一掃而空,不知不覺把攬著她腰的那隻手鬆開了。

小紅不知道他為甚麼不高興,「您老怎麼不喝酒?」她把酒杯捧到他面前。

「喝不下。」

「您老喝一杯!」小紅用央求的口氣說,「賞我個面子。」

再要峻拒便煞風景了,郭松林在想,尋歡取樂,原要自己去尋取,便即問道:「你會唱曲不會?」

「我會唱鼓兒詞。可惜忘了帶鼓來了。」小紅略想一想說:

「這麼樣,我小聲哼一段給您老下酒。」

「對了,就哼一段兒好了。」

於是小紅靠在他肩頭上,小聲唱道:

「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單,你可給人家夜夜做心肝——」

「好!」她剛開口唱了兩句,郭松林便脫口讚了一聲,打斷了小紅的聲音:「你慢一點,我來想想,這該是閨中少婦,怨責她那浪子丈夫的話。倒有點意思,你再往下唱!」

這一說,小紅的勁兒來了,坐起身子,斜對著他,一條腿盤坐在炕上,一條腿撐著地,把手絹繞著右手食指,衝著郭松林先道一句白口:「強人呀!」接著便雨打芭蕉似的,一口氣唱:

「只說我不好,只說我不賢!不看你那般,只看你這般,沒人打罵你就上天!」

接著便是眼一瞪,惡狠狠罵一聲:「強人呀!」卻又忍不住噗哧一聲笑,隨後便又飛媚眼,又害羞地帶著鼻音哼道:

「你吱吱呀呀,好不喜歡!」

她那發膩的聲音,冶艷入骨的眼波和笑靨,攪得郭松林意亂魂飛,但是他到底不比胸無點墨的草包,除了小紅的一切以外,也還能領略非她所有的曲詞,便即問道:「這是誰教你的曲子?」

「也沒有人教,聽人家這麼在唱,學著學著就會了。」

「可惜,不知道這曲子是誰做的?」

「曲子好,」小紅問道,「我唱得不好?」

看她那不服氣的神情,郭松林趕緊一迭連聲地說:「都好,都好!曲子做得真不錯,也得你唱才行。」

這一說,小紅才回嗔作喜,舉著杯說:「那麼您老喝一杯。」

郭松林欣然接受,把一小杯燒刀子灌入口中,入喉火辣辣一條線,直貫丹田,加上火盆燒得正旺,覺得熱了,便即解開胸前的鈕子。

「當心受涼!」小紅說,伸手到他胸前,原意是替他掩復衣襟,不知怎麼,伸手插入他的衣服下面,一下子就抱住了他,把臉覆在他胸前。

她那頭上的髮香和花香,受了熱氣的蒸散,一陣陣直衝鼻孔,越發蕩人心魄,他便也把她摟得緊緊地。

這樣溫存了好一會,心才又定下來,覺得小紅別有韻致,所以還想再聊聊天,「小紅,」他問,「你家裏有些甚麼人?」

「您老問這個幹嗎?」

「問問也不要緊。」

「還是別問的好。」

「怎麼呢?」郭松林說,「有甚麼說不得的麼?」

「不是甚麼說不得。」小紅抬起頭來看著他,「我說了傷心,您老聽了替我難過,不掃興嗎?」

「你說話倒乾脆!我就喜歡這樣的人。」

「對了,您老喜歡我就行了。」她又靠在他胸前,「您老多疼疼我吧!」

於是郭松林又抱緊了她。過不多久,聽得有人叩門,悄悄喊道:「小紅,小紅!」

「這是誰?」郭松林問。

小紅沒有回答他,只抬起身子,向外大聲說道:「門沒有閂,進來吧!」

門一開,進來一個鴇兒,有四十來歲,擦一臉白粉,簪滿頭紅花,怪模怪樣地,先給郭松林請了個安,然後管自己去替他們鋪床。

這提醒了郭松林,想看看時刻,等掏出那個李鴻章送他的金錶,不開表蓋,只撳了一下按鈕,順手放到小紅耳邊,裡面叮叮地響了起來。

小紅從沒有見過打簧表,大為驚異,像個小女孩似的,磨著郭松林再為她試一遍,又問長問短要弄清楚其中的道理。只是郭松林自己也不懂,何以表能發聲?正在有些發窘,那鴇兒已鋪好了床,請個安說道:「請大人早早歇著吧!」又虎起了臉對小紅說:「你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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