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:玉座珠簾 二十 新舊水火

鮑超開缺調理的奏摺到京,汪元方認為他別具用心,批覆的上諭,還有「鮑超一軍,追剿正當吃緊之時,遽請開缺調理,未免近於要挾;該提督素知大體,所向奮勉,何以亦沾軍營習氣」的話。也就是這通廷寄發出的第三天,寶鋆接到南方的來信,徹底瞭解了尹隆河之役的內幕。

事無鉅細,寶鋆無不告訴恭王,這樣一件「異聞」,說大不大,說小也不小,處理不善,可能激起霆軍的譁變,也關聯著恭王所庇護的李鴻章的前程。所以雖然接信已經在晚飯以後,他仍舊坐車趕到恭王府去。

看完信,恭王半晌作聲不得,心裡懊惱萬狀,好半天才說了句:「這要怪誰啊?」

李鴻章偏袒部屬不足為奇,責任是在樞廷失察,如果不是那樣偏聽一面之詞,或者派員密查真相,或者不了了之,都不致於會引起這樣的麻煩。

「咳!」他又嘆口氣說:「世上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。我好悔!」

寶鋆知道,是失悔於不該聽信李鴻藻的話,舉薦汪元方入軍機。不過用汪元方也有好處,他除了無緣無故找上鮑超的麻煩以外,其他都能將順意旨,不露稜角,有這樣一個人「備位」充數,並不是一件壞事,所以這樣答道:「汪嘯庵也不過一時之誤。好在事情已經明白,曾氏兄弟和李少荃總有彌補的辦法,大家心照就是了。」

恭王想了想,把信還了給寶鋆:「你給汪嘯庵去說一說,請他以後多節勞吧!我也沒有工夫來管這件事。一個『同文館』已經夠我頭疼的了。」

「呃!」寶鋆突然想起一件事,但轉念又覺得不宜說給恭王聽,所以欲言又止。

「怎麼回事?」恭王的神色很認真,「外面有甚麼話,你別瞞我!」

「也沒有別的,無非文人輕薄而已。」寶鋆答道,「有人做了兩副對聯,一副是:『孔門弟子,鬼谷先生。』」

「還有一副呢?」

「也是四言句,」寶鋆唸道:「『未同而言,斯文將喪!』」

「挺好!」恭王冷笑道,「還是嵌字的!」

嵌的就是「同文」兩字。同文館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擬定章程,奏准設置,這是恭王自覺辦洋務以來的一大進境。從同治五年開始,最初是派遣官生赴歐洲各國遊歷,接著在福建馬尾設廠造火輪船,並且特別打破省籍迴避之例,簡派沈葆楨為船政大臣,得以專摺奏事,此外曾國藩、李鴻章先後在上海等處設立機器局、製造局,講求堅甲利兵,「師夷人之長技以制夷」,這樣就必須自己培養人材。因此在恭主看,設立同文館原是順理成章的事,不想會遭致守舊衛道之士,群起而攻!

也許是章程訂得不妥。原奏是「咨取翰林院並各衙門正途人員,從西人學習天文演算法」,在正途人員看,這是極大的侮辱。兩榜進士出身是正途,而翰林則金馬玉堂,更是清貴無比,三年教習期滿,開坊留館,十年工夫就可以當到內閣學士,內轉侍郎,外放巡撫是指顧間事。不然轉為言官,翰林出身的「都老爺」,王公勳戚也得賣賬。至不濟大考三等,放出去當州縣,也是威風十足的「老虎班」。現在說是要拜「鬼子」為師,把「正途人員」真糟蹋到家了。因此老早就有一副對子,把軍機大臣連恭王一起罵在內,叫做:「鬼計本多端,使小朝廷設同文之館;軍機無遠略,誘佳子弟拜異類為師。」同時又有個御史張盛藻奏諫,說是「天文演算法宜令欽天監天文生習之,製造工作宜責成工部督匠役習之,文儒近臣,不當崇尚技能,師法夷裔」,在京朝士大夫間,傳誦甚廣,認為是不可易的「玉論」。

這些笑罵反對,原也在恭王意料之中,使他動肝火的是,倭仁領頭反對,「你看看,」他對寶鋆說,「不都是講理學的嗎?為甚麼曾滌生就那麼通達,倭艮峰就那麼滯而不化?」

「也不能怪倭艮峰。」

「怎麼不怪他?」恭王搶著說道,「有些都老爺譁眾取寵,不足為奇,他是大學士,不就是宰相嗎?一言一行關乎大計,怎麼能這麼糊塗——真是老糊塗!」

「也別說他,七爺年紀不是輕嗎?一樣也有那麼點兒不明事理。」

「哼!」恭王冷笑一聲,不說下去了。

「說正經的。」寶鋆又說,「倭艮峰那個摺子,已經擱了兩天了,聽說還有一個摺子要上,該怎麼辦?得有個定見。我看先要駁他一駁!」

「當然要痛駁!」恭王想了一會,嘴角浮起狡猾而得意的笑容,「他不是說:『天下之大,不患無才,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,博採旁求,必有精其術者』嗎?那就讓他保舉好了!」

「妙!」寶鋆撫掌笑道,「請君入甕,看他如何?」

「還應該這麼說,他如以此舉為有窒礙,當然另有制敵的好辦法,請他拿出來,我們追隨就是了。」

「這個說法也甚妙。不過,我看此事要跟博川仔細商量一下。」

文祥此時已從關外回京,他不但剿平了馬賊,而且把所帶去的,那些久已成為笑柄的神機營的士兵,磨練得換了副樣子,原來白而瘦,現在黑而壯,吃得苦,耐得勞,為人視作奇蹟,因而聖眷益隆,聲望益高。設立同文館一事,實際上即由他一手策劃,命太僕寺正師徐繼畬開缺,「管理同文館事務」,亦出於他跟沈桂芬商量以後的保薦,所以,寶鋆才這樣說。

「當然。」恭王答道,「你那裏派人通知他,明兒早些個到裏頭,大家先談一談。」

第二天剛亮,恭王就已進宮,而文、寶、汪三人比他到得更早,看樣子已經談了一會。汪元方面有慚惶之色,想來劉銘傳諱敗冒功,鮑超憤郁致疾的內幕,他已盡悉。恭王秉性厚道,不忍再作責備,便只談同文館的事。

這一談又談出許多新聞,正陽門城牆上,居然有人貼了「無頭榜」,甚麼「胡鬧,胡鬧,教人都從了天主教」之類謾罵的文字,而各衙門正途出身,五品以下的官員,都不願赴考,翰林院編修、檢討各官,更是嗤之以鼻,不屑一顧。

恭王一聽,益發動了肝火,只不便破口大罵,一個人坐著生悶氣,臉色非常難看。

「這裡面情形複雜得很。」文祥皺著眉說,「也不儘是功名利害之念,還有門戶之見、意氣之爭,加上艮翁門下有位守舊守得莫名其妙的人在,事情自然更難辦了。」

大家都意會得到,那「莫名其妙的人」是指以《太上感應篇》為大學問的徐桐,「此人何足掛齒!」恭王滿臉不屑的神情,「翁叔平怎麼樣?」

「他?」寶鋆輕蔑地說,「只看李蘭蓀不肯奪情那件事就知道了,凡是可以標榜為正人君子的事,他是沒有不贊成的。再說,他那清華世家,叔侄狀元,肯『拜異類為師』嗎?」

「這就不去談他了。」恭王轉臉又問文祥,「怎麼說還有『門戶之見』,甚麼『門戶』?」

「『朱陸異同』不是『門戶』嗎?」

「啊!」大家同聲而呼,說穿了一點不錯。理學向來以程、朱為正統,視陸九淵、王陽明為異端,學程、朱的只要能排斥陸、王,就算衛道之士。倭仁是程、朱一派的首領,而徐繼畬是講陸、王之學的,博覽通達,不肯墨守成規,無怪乎那班「衛道之士」跟他水火不相容。

「事情總要設法辦通。徐牧田是肯受委屈的,不妨另外找人管理同文館,作為讓步,如何?」文祥說。「牧田」是徐繼畬的號。

恭王勃然作色:「這叫甚麼話?打我這裡就不能答應。程、朱也好,陸、王也好,貴乎實踐,請他們來試試看!」

寶鋆和汪元方也認為既要考選編檢入館,非徐繼畬這樣一個前輩翰林,籠罩不住,而且除他也別無一個前輩翰林肯幹這差使。所以文祥的讓步之議,不能成立。

文祥的建議雖歸於空談,而文祥的態度卻為恭王所接受了。眾議紛紜,且不論是非,要消除阻力,亦不是一味硬幹所能濟事的。而且倭仁是慈安太后秉承先帝遺旨,特簡入閣的大臣,不到萬不得已,亦不宜予以難堪,因此忍一口氣,聽憑文祥採取比較和緩的辦法。

商定的辦法是希望倭仁能夠不再固執成見,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關於設立同文館的原奏,以及曾國藩、李鴻章、左宗棠,還有其他各省督撫贊成此舉的奏摺及致軍機大臣的函件,交給倭仁去看,讓他知道疆臣的意見與?於外勢的京官,大不相同。至於倭仁的原奏,不妨發交總理衙門議復,如果倭仁不再作梗,也就算了,否則就照恭王的意思,出個難題目給他去做。

這番策劃,可進可退,而目的在使事無扞格,大家都覺得很妥當。當天便由恭王照此入奏,慈禧太后立即點頭認可,她對這方面完全信任恭王,因為她雖討厭洋人,但總理衙門原奏中「夫天下之恥,莫恥於不若人」,以及「今不以不如人為恥,而獨以學其人為恥,將安於不如而終不學,遂可雪其恥乎」,這幾句話,卻很合她那爭強好勝的性格。而且洋人槍炮,足以左右戰局的情形,她也非常瞭解,所以贊成「師夷人之長技以制夷」的宗旨。

從養心殿退了下來,文祥、汪元方兩人,銜命到懋勤殿去訪倭仁,傳達旨意,把一大堆文件交了過去。倭仁拙於言詞,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